第一章 悲观者无处可去(第8/10页)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滩血,被送到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站在厂门口,看见一些工人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一种颜色古怪的工作服,又像蓝的,又像绿的,也可能是蓝绿的。看到这样的颜色,我就怀疑自己是个色盲,最起码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个色盲,就进不了工厂,只能去马路上贩香烟……我想到自己不久也要穿着这样的衣服,穿行在工厂里,吃饭干活上厕所,心里就有一点犯怵。读高中时候,我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黑拳,抡黑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帝王将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厂门口居然觉得害怕,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只觉得,自己的卡路里不能奉献给女孩,不能奉献给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来造糖精,就有一种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安全生产争创先进什么的。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工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的报名表,小噘嘴严肃说:"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安全培训。"

  我说:"安全培训是什么东西?"

  小噘嘴说:"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说:"懂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化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镜,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

  安全科干部讲的知识,和我爸爸差不多,尽是些条例,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我听得昏昏欲睡。后来他说,要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安全教育展览室。我跟着十几个学徒工稀里哗啦站起来,一起走到四楼,进了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他把电灯开关一拉,眼前的场面让我睡意顿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听他讲话。

  这个房间里贴着各种各样的事故照片,呈碎片状或半熟状的人体,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电死的,还有被割掉一半的手,剥了皮的腿,被硫酸浇得像红烧肉丸子一样的脸。这不像是安全教育,倒像是个酷刑博览会。更有趣的是,其中一张照片上什么都没有。我问安全科干部:"这是怎么回事?"

  他严肃地说:"这是被炸死的人。"

  "人呢?"

  "炸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