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水泵之王(第4/8页)
冬天略微好过一点,可以点起火炉烤暖。火炉是用柴油桶改制的,有一根铁皮烟囱,直通到屋顶上。烧火炉需要大量的燃料,煤油、木柴、废轮胎都可以,实在没有了就烧报纸杂志。这些燃料都不是现成的,得自己去找。
学徒工的任务很简单,夏天洒水,冬天捡燃料。
我去钳工班报到的那天,没遇到我的师傅,其他工人师傅让我挑了一上午的水,下午就让我背着一个小竹篓子在厂区里找燃料。师傅们说,天太热,得洒水,与此同时必须未雨绸缪,把冬天的燃料准备好,这些燃料在寒冷的季节里非常抢手,夏末秋初就得开始囤积。师傅们对我说:“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背着竹篓在厂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像农村里捡粪的孩子。由于这是我的第一份差使,起初并不觉得特别悲凉,相反还激起了我的兴趣。我发现,在所有的燃料中,废橡胶和煤块是一等品,木柴是二等品,报纸是三等品,等而下之的是破布头碎纸片。我捡破烂的时候,厂里的阿姨会突然叫住我:“来!小学徒!来!” 我屁颠颠地跑过去,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开,把糖塞进自己嘴里,把糖纸扔进了我的背篓里。我就这么成了个流动的垃圾箱,谁叫我,我就得跑过去。有一次,一个阿姨在女厕所门口喊我,我瞄了她一眼,没敢过去,怕她把草纸扔在我背篓里。
后来厂里的清洁工来找我,清洁工说:“兄弟,你不能连废纸都给我捡走啊,你再这么捡下去,全厂的清洁工都该失业了。”
清洁工的话让我的自尊心像玻璃一样碎掉了。我想起我爸爸说的,我好歹也算是高中毕业的人才,怎么就成了个捡破烂的呢?那几天回到家,我爸爸问起工作上的事情,我就说,我干得挺好的,正在学修水泵。我爸爸疑惑地问:“你刚干了两天就让你学修水泵,不会吧?”我问他:“那我该干什么?”我爸爸说:“你应该扫地擦桌子,去水房泡开水,给师傅擦自行车……”
我心想,爸爸,你无论如何想不到我在捡破烂吧?这他妈就是你给我找的工作,我要是靠捡破烂能捡进你那个化工职大里去,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关于捡垃圾的种种,我没告诉别人,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在厂区里转悠的时候,经常看见同一届的学徒工,拎着六个热水瓶笑嘻嘻地从水房出来,健步如飞往班组里跑去。附近的阿姨看见他们,就说:“新来的学徒工呶。”然后她们又看见了我,冲我喊道:“捡垃圾的小学徒,过来!这儿有废报纸!”
我二十岁那年,把这件事称为一生中最黑暗的遭遇。小时候我曾在垃圾筒里捡到过一只皮球,视为珍宝,我用路边的积水把这只皮球擦干净之后,忽然有个同龄小孩站在我面前,他穿着奶白色的西装短裤,小小年纪居然梳了个分头。分头阴着脸说,这个皮球是他的,并且动手来抢。我使了个绊,把他摔进水塘之后撒腿就跑,身后传来他的哭嚎声。后来分头认准了我,隔三岔五跟我屁股后面唠叨,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的皮球。我返身回去抓他,他就狂奔而去。直到有一天我没了耐性,把那个皮球还给了他,皮球已经破了。我说:“皮球还你了,你他妈的别再跟着我了。”分头接过皮球又是一阵嚎哭,后来我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居然不嚎了,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我二十岁捡垃圾的时候,开始怀疑,这是我多年前捡皮球、干坏事的报应。
我捡了一个礼拜的垃圾。后来,我师傅老牛逼出现在我面前,他简直就是个天使,照亮了钳工班漆黑油腻的工作台。老牛逼对德卵说:“我的徒弟怎么可以去捡垃圾?”他把我的背篓扔在了德卵的徒弟面前,径自带着我去修水泵了。德卵的徒弟叫魏懿歆,他的名字对工人师傅来说太恐怖,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笔划多得数不清,也不知道他爹妈是怎么想的,简直是存心刁难工人师傅。德卵写工作报告的时候非常头疼。工人师傅嘲笑他说,你把名字写完,老子一泡屎都拉干净了。魏懿歆大专毕业,学的是机电,在钳工班也算是下车间实习。这人有点结巴,见了老牛逼总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从此以后,就由机电专业毕业的魏懿歆负责捡燃料,而普高毕业的路小路居然可以去修水泵。我也搞不清,这算不算人才浪费,反正我是再也不想干这个活了。魏懿歆是个很认真的学徒,他捡燃料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一筐一筐地往钳工班运燃料,冬天还没到,已经囤了一房间的木柴和报纸,还有两百斤优质煤,全是从锅炉房偷来的。直到有一天被锅炉房的师傅发现,一巴掌拍掉了他两个臼齿,才阻止了这种疯狂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