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野花(第7/8页)

  我现在住在上海,爬满蟑螂的地方,有时候会梦见化工厂的图书馆,那里很干净,没有蟑螂,某些季节里会有一些蠓虫从窗外飞进来。我坐在里面看书,那唯一的吊扇翻动着书页,风卷动淡蓝色的窗帘,时间在我的注视下流逝。我在上海的旧书市场晃悠,竟然淘到一本敲着”戴城糖精厂图书馆”图章的书,丰子恺翻译的《落洼物语》,我把这本书揣到口袋里的时候,心里非常伤感,好像是从废纸篓里找到了我遗失多年的情书。我又想起,我辞职的时候有一本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没还给图书馆,有一天我妈看到这本书,非常担心,以为我失业在家,要去造假钞糊口。这些书都被我珍藏在书柜一角,将来我死了,可以给我儿子看看。

  我现在回忆糖精厂图书馆,那里有个管理员,叫海燕。她是戴城小有名气的诗人,经常在晚报上发表作品。我后来还遇到过一些姑娘,她们也叫海燕,无一例外都很有文艺细胞,有的是画画的,有的是摄影师,有的酷爱写作。为什么叫海燕的姑娘都会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呢?我的看法是:从小就受了高尔基的熏陶。上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朗读课文《海燕》,我站起来直着嗓子念道:“《海燕》!高尔基在苍茫的大海上……”被语文老师用一个黑板擦扔中了额头。语文老师说我永远不会像海燕一样拥有远大的抱负,而一个名字叫海燕的姑娘是绝不会这么无聊的。

  在戴城晚报上发表诗歌是一件非常牛逼的事情。我不能想象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被打印出来,由一组歪七歪八的象形文字变成方方正正的宋体字,心情激动得要昏倒。文字变成铅字,就是铁证如山的事情,就像一记耳光拍在脸上,就像露阴癖被联防队员赤身裸体地抓获在大街上。

  有关我写诗,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海燕对我说,路小路,你和其他青工不一样啊。这句话我已经听白蓝说过了,现在又有人这么说,心里毕竟很激动,认为遇到了知音。我问海燕,我有什么不一样。她说,其他青工都是看《淫魔浪女》,你看的是《悲惨世界》。我心想,我看《悲惨世界》就是为了体会一下,什么叫悲惨。海燕说,这本书很好,很励志的。妈的,悲惨世界还励志?

  那天海燕从抽屉里拿出几本《诗刊》,说:“你拿回去看看吧。或许你会感兴趣。”这些《诗刊》不是图书馆的,是她私人的,工厂里什么杂志都有,就是不会有《诗刊》。我说:“写诗啊,不就是句子分行吗?”她说:“口气不小啊,写几首出来,让陈小玉登到厂报上去。”

  那时候我想不到,自己写诗,还刊登到厂报上去,是件找死的事。我还以为很牛逼呢。原先厂里就一个海燕是写诗的,她很美,又很懂事,领导都喜欢她。在厂里人看来,她写诗是一种类似女红的活计。后来我成为糖精厂第二个写诗的人,但我是个电工,而且声名狼藉,别人把我当个傻逼,我自己还不知道。那时候胡得力看见我的诗,就说,这是不务正业的典型,应该把路小路送到糖精车间去,他就知道什么是诗意的人生了。

  现在我知道,写诗的人有一种毛病,就是喜欢鼓励别人写诗。陈小玉和海燕发现了我的才能,但同时也把我送到了坑里。工人师傅遥遥地看见我过来,就冲着我大喊:“诗人!诗人!”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干部看见我,一般不嘲笑我,而是用一种很冷的目光瞟我。我去上厕所,听见有人蹲在那里大声地读我的诗,然后把厂报搓一搓,用

来擦屁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嘲笑,起初我以为他们嫉妒我的才华,后来发现,他们根本把我当成是个写打油诗的。

  当时我很后悔,自己没事找事,费了半天劲,其实是找死。现在我三十岁了,我已经不想为这种事情惭愧了。我二十岁的时候就算不在这件事上找死,也会死在其他事情上,反正都一样。一切都去他娘的吧。

  有一天,我独自在化验室里换灯管。那些化验女孩说:“哟,路小路哎,现在是诗人。”我说你们不要取笑我了,我一个电工而已。那些女孩说:“你写得很好啊,很有李清照的韵味。”我想了半天,认为这是一种表扬,而且是善意的,我就很开心。为了报答她们,我把刚学来的一种游戏表演给她们看,这是我从夜大学来的,叫做笔仙。工厂里的女孩不懂笔仙,笔仙最初是在大学里流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