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吧,SWEET HEARTS!(第5/10页)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我收到小堇的信,是一个档案袋,里面是她的诗,用复写纸写在几张信纸上。女孩的字很美。在某一首诗旁边,她特地用红笔注明:这首诗发表在《星星诗刊》上的。我捏着她的诗,读了很久,后来我把它们放进了抽屉里。

  我一直都没有回信给她。

  九四年春天,我下早班,那是下午两点。我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厂里的公告栏,那地方平时贴些先进职工的照片,专门用来引人发笑,那天却有不少人在叹气,还有哭的。于是我停下自行车,跑过去看热闹。我看见一张鲜红的宣传纸上,写着一长串的名字,一问才知道,这是即将被送去造糖精的职工名单。九四年春天,崭新的糖精车间已经快要造好了,第一批下车间的名单就被公布在这张红纸上。非常古怪的是,上面还写着:“此排名不分先后。”

  有关这张名单,后来几乎闹出了人命。有个看仓库的女工说自己怀孕了,死也不肯去上三班。厂里不答应,不上三班就下岗,女工一听这话,一头撞到厂办负责人的怀里,把人家撞岔了气。岔气不会死人,她自己却因此而流产。那阵子厂里的标语也换成了新的,以前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现在换成了”服从大局,争创先进”。还有”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之类,就差”一人下岗,全家光荣”了。工人看见这种标语吓得要死,看看若干年前”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标语还在小红楼上,真如一场春梦啊。

  那天还有人打架。红纸上写着一个名字叫”张伟”,我厂有五个张伟,其中三个在上三班,剩下的两个,一个在食堂烧菜一个在汽车班开车,按说这两位都不应该去上三班。两个张伟站在那里,互相说是对方上了红纸,结果打了起来。后来保卫科的人跑过来说,不许打,再打就一起送去上三班,他们就不打了。上三班犹如咒语,真他妈灵验。

  那天我也凑在那里看,我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人,我早已经中了咒语。我没看到长脚的名字,还觉得挺高兴,后来小李走到我身边,脸色惨白惨白的。我问他:“你被调过来了?”小李摇摇头,在我耳朵边上说:“小噘嘴下车间了。”

  我有点发懵,小噘嘴是劳资科的科员,表现一直不错,她怎么也会被送去上三班?晚上我们几个一起吃饭,小噘嘴也是脸色惨白,吃了两口菜,放下筷子,哇的一声哭了。我和长脚不知所措,小李劝了半天,她还是哭。我问他:“小噘嘴不是干部吗?干部也上三班?”

  小李说:“这次调动很大呀,厂里劳动力不够。另外为了安抚人心,特地调了一批基层干部到车间里去,就是做榜样的。”

  小噘嘴一脸泪痕,说:“胡说!就是厂长家的亲戚要到劳资科来,所以把我调出去了!”

  小李说:“这也是一个原因呀。”

  既然是厂长要她下车间,那就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我只能劝她,想开点吧,我也一样上三班,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小噘嘴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听了这话有点生气,她接着说:“我以前在劳资科得罪了那么多工人,我还不被他们整死?”我心想,你总算是还有点自知之明。长脚说:“那就辞职吧,要是调我去上三班,我就辞职。”小噘嘴又是一串眼泪夺眶而出,说:“你起码还会修管子,可我什么都不会呀!”

  小李说,小噘嘴学的是企业管理,而且是中专文凭,这种学历和专业在工厂里其实就是个屁,什么用场都派不上。如果去外资企业,那地方连大学生都在车间里做流水线,还不如我们厂呢。

  那天我和小李出去尿尿,我们两个站在墙根,他对我说:“小噘嘴要是嫁一个科长,就不会被送到车间里去了。”我说:“你这是废话,人生没有假设。”他说:“这不是假设,而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那时候我想,我也经常会做些白日梦,比如我假设自己是亡命之徒,假设自己有了钱。假设白蓝没有离开我,假设我和小堇谈恋爱。这些事情都可以去想,可以去为之快乐或痛苦。但我不会去假设自己不上三班,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理想之高,不必高到去拯救全人类,理想之低,也不应该低到不想上三班。人可以没追求,但不能因此等而下之,去追些狗屎回来供着。这就是我的底线,我不为这种事情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