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穷死是罪过
1994年5月25日
从永通厂炒掉后,还好工资核算了,由于身上一百多块钱,我一点也不怕,说怕当时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我连个身份证也没有,但走投无路只好拿着一个六九年的身份证也这样去碰运气了,谁知运气还不错,总算混到了这个厂的啤机部。
想来想去,来到广东跳了四五个厂,却还是一个厂比一个厂强,更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从来就靠自己,不曾求过任何人。虽然也算有几个好友,但却没有一个在我最需帮助的时候帮助过我。
记得从深圳逃回来,那时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除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什么,在外打流一个月,身无分文,甚至一连饿上两天,也无人知道……虽然哥嫂他们都在龙岩,但我不愿去找他们,因为他们毕竟帮不了什么,我时常想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自己。
是的,我只有靠自己。
伍春明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没有告诉她父母。那是1992年的夏天,到外面去,说起来这既莽撞又危险。在她湖南老家的村里,有种说法是进城的女孩子会被骗到妓院,就此失去音讯。
那年夏天春明只有十七岁。她中学毕业,在家附近的一个城里卖蔬菜水果;她和一个还在上学的表姐一起到东莞。两个姑娘借钱买火车票来到东莞,在一家做玩具涂料的厂里找到了工作。化学品的气味让她们头疼,两个月后她们回了家,同之前一样一穷二白。第二年春天春明又出去了。父母反对,又是吵又是哭。但她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走,还有邻村的几个朋友也一起,她妈妈帮她借钱买了火车票。
1993年的广东比现在还要乱。外来务工人员从农村涌到广东的大街上找工作,晚上就睡在公交车站和大桥下面。找工作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敲工厂的门,春明和她的朋友吃了好多闭门羹,终于被国通玩具厂录用了。厂里的普通工人一个月挣一百块钱;为了充饥,他们买回超大装的方便面,加点盐冲开水吃。“我们以为一个月要是能赚到两百块钱,”春明后来说,“就会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后,春明跳到另外一家厂,但是当一个同事说她表哥知道深圳有更好的工作时,她马上就离开了。春明和几个朋友去了深圳,在高架桥下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和同事的表哥见面。他把女孩们带到一家发廊,领她们上楼,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正坐在按摩床上等客。春明一看这场面就吓坏了。“我们家很传统,”她说。“我觉得那里所有的人都是坏人,要我当妓女。我想一旦去了那里,我也会变坏。”
有人跟女孩说她们应该留下来,在公共澡堂冲个澡,但是春明不肯。她走下楼,往大门外看了一眼立刻就跑,连朋友和箱子都不要了。箱子里装了钱,身份证和她妈妈的照片。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她拐到一个巷子,又穿到另一个巷子,脚步声停了。春明冲进一个院子,在后面找到一个废弃的鸡笼。她爬进去,在那里躲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的手臂上布满了蚊子叮咬的包,春明走到街上,跪在地上乞讨,但没有人给她任何东西。一个路人带她去了派出所;因为她没有发廊的地址和名称,警察也没有办法帮她。他们给了她二十块钱坐巴士回玩具厂。
还没到东莞,半路上巴士司机就赶她下车了。春明开始走路,街上有一个男人跟着她。她发现一个女孩穿着工厂制服,就问那个女孩能不能让她混进厂里过夜。那女孩借了一个工人的身份证把春明带了进去,那天晚上春明躲在一间澡堂里。早上,她偷了一身晾在澡堂外面的干净裤子和T恤,爬出工厂的大门。那个时候,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个巴士司机给她买了一片面包,让她搭车顺路回她表哥和表嫂在东莞工作的地方。
春明没有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在街上闲逛。她结识了一个工地上的厨师,他让春明跟工地上的其他工人一起搭伙,晚上她溜进朋友们的工厂宿舍里睡觉。没有身份证,她就找不到新工作。晃了一个多月,春明看到银辉玩具厂招流水线工人的广告。她捡到一张别人遗失的、也许是扔掉的身份证,用它找到了工作。从法律意义上说,她是唐聪芸,1969年出生。这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五岁,但是没人会细看这些东西。
春明在银辉厂做了一年,把大盆里的塑料混匀倒进模具里做成玩具汽车、火车和飞机的零件。她胆子大,喜欢说话,很容易就能交到朋友。她的新朋友叫她唐聪芸。于是,她真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离开这家厂之后这么多年,她还会收到寄给唐聪芸的信。春明从来都没搞清楚唐聪芸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