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村庄 十 华南茂(第6/8页)
我曾问过春明,有没有碰到过比她大但没结婚的男人。问题一出口我就觉得很傻——当然有啊——但她的答案却不是这样。
“很少很少,”她说。她想了一阵。“我从前的老板。”然后她做了个鬼脸。“那些没结婚的都很差劲。”当然,这并不是说结了婚的就不差劲。
春明和傅贵住在机械配件广场的时候,设计了一个办法钓男人。她们在一个本地网站上贴出了一个虚构的二十四岁女性的个人信息,旁边还放了一张从网上下载的美女照。“她身高一米六五,讲英语和法语,从事外贸行业,喜欢爵士乐,”春明告诉我说。她停了一下。“我连爵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男人们争相拜倒,来跟她聊天。很多人春明都认识,其中有一个曾跟她短暂相好过,还对她说,他从不在网上结识女人。当春明捉到这个人跟她虚构的爵士乐迷在网上调情之后,就不再跟他联系。她交往过的那个城市规划师——他很丑——也曾来搭讪。但春明拒绝了他;她发现那个人曾经跟别人吹嘘,自己跟春明睡过。“我们吸引男人来跟我们讲话,然后就打击他们,”春明解释说。“但他们脸皮很厚,因为他们还希望有机会接近你。”
她给我看了虚构女子和城市规划师最近的一段交谈。
我觉得你大概跟猪一样,她写道。肥猪。
实际上,我更像是老鼠。
老鼠?那不是更恶心?
她又管那人叫了几次肥猪,而那个男人则想尽办法让谈话继续。后来,我又看到春明同时作为两个人上线,一个是她本人,另一个是那个虚构的女孩。那个女孩立刻被各种信息包围了。
你是湖南人么?
你在干吗?
你的照片看起来都不到二十四岁!
春明无视这些。她本人在跟一个可能的约会对象聊天,可这个人实在是个太不可能的对象:四十二岁,离婚,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你明天有空么?
有,你呢?我们见面好吗?
我明天要去看朋友。
那后天一起吃饭怎么样?
她同意了,但又写道:如果见了面我们没感觉,那就不要一起吃饭了。
春明还采取了其他的预防措施。她从不把手机号码给陌生男人;因此如果情况不好对方也无法找到她。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告诉他,而是编了个假名字叫玲。春明解释了这些原则和她的详细计划之后,她说,“现在我想认识一个从来没上过网的男人。”
“谁没上过网?”傅桂说。
“自从有了网络,”春明叹道,“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假了。”
“自从有了手机,人跟人的关系就变假了,”傅贵说。“随时可以撒谎,不说你真的在哪儿。”
下次见到春明,我问她跟那个四十二岁男人的约会怎么样了。
她皱起了脸。“不好。”
“他哪儿不好?”
她指着自己的头顶。“他脑袋顶上,有一块……”
“什么?一点谢顶?”
“有一块地方头发很稀,”她说。“我不喜欢头发少的男人。从他发给我的照片里,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个人还有个十七岁的女儿,在网上聊天的时候他也没提过。一块秃斑,一个长大成人的女儿——在春明看来,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她放弃这个人。一个男人若以为这两者能瞒多久,他本身就值得怀疑。
不出意料,春明不再管涂料公司的工作之后,跟老板的关系继续恶化。到2005年4月——大概跟她搬到机械配件广场同时——陈总削减了她五百块月薪,并且禁止她在深圳接新的客户。5月,她正式被解雇了。6月,她了解到公司不打算付她当年头几个月的业务提成。算上遣散费,公司一共欠了她一万一千元。春明试图找陈总接触,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管理策略就是不接电话。要保持头上有光环,提升自己的重要性,你必须尽量少露面。一次她跟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吃午饭时,考虑了自己面临的几种选择。“现在,我只好等等看他给我多少钱,”她说。“如果不够,我就告他。”
“要起诉他太麻烦了,”春明的朋友说。“有别的办法帮你拿到钱。”这个人的脸很瘦,两颊皮肤很紧,头发很短,脸上永远有种受惊吓的表情。他从事海运。
“什么办法?”我问。
他说他有个表哥曾被客户欠款。“有一天,我在这个客户公司的停车场,看到一辆奔驰停在那里。‘这是公司总裁的车么?’我问别人。是他的车。”春明的朋友又多做了点调查,然后给公司总裁打了电话。“我报了他的家庭住址和他几个孩子的年龄。公司立马付掉了百分之九十的欠款。”
几个星期后,春明决定去省会广州的劳动局提交申诉。“这种申诉对公司内部有很大影响,”她告诉我说。“一旦劳动局开始调查,所有的雇员都开始琢磨,‘那公司欠我的钱怎么办?’公司就不得不对他们更好。”她很兴奋,我也一样。生活中有太多不公平,春明比谁都明白。但她相信,她个人的遭遇很重要,因此宁愿上法庭去寻求公正。我本没料到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