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累》(第2/3页)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上寥廓而无天。

视鯈忽而无见兮,

听惝怳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

与泰初而为邻。

暖!这也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我周围的世界其实何曾改变过来!便到晚来,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尝能一刻安寝?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来些梦魔来苦我。他来诱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给我抽了。他来诱我去结识些美人,可他时常使我失恋。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闭眼,我翻来复去,又感觉着无限的孤独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这深心中海一样的哀愁,到头能有破灭的一天吗?哦,破灭!破灭!我欢迎你!我欢迎你!我如今什么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灭底门前只待着死神来开门。啊啊!我,我要想到那“无”底世界里去!作欲跳水势

女须 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这么任性,这么激烈,对于你的病体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亲正象你这样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终竟……

屈原 不错,不错,他终竟被别人家拐骗了!他把国家弄坏了,自以为去谄媚下子邻国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终竟被敌国拐骗了去了。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结果。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为什么又把我放逐了呢?他们说我害了楚国,害了他的父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样的冤狱,要你们才知道呀!

女须 你精神太错乱了,你总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你健康,什么冤枉都会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样自由流泻。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限的潜热,想同火山一样任意飞腾。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势力扬子江,他们也不得不隐忍相让,才汇成这样个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时常可以喷火,我们姐弟生长了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山岳们喷火一次呢?我想山岳们底潜热,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压制,但他们能常常地流泻些温泉出来。你权且让他们一时,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们在那膻秽的政界里驰骋,难道便莫有向别方面发展的希望了吗?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这莲佩扯坏,你要叫我把这荷冠折毁,这我可能忍耐吗?你怎见得我便不是扬子江,你怎见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汇成个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汇成个无边的大海吗?你怎这么小视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个送往迎来的娼妇吗?娼妇——晤,她!她,郑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却是在恋慕我,她并且很爱诵我的诗歌。

唔,那倒怕是个好办法。我如做首诗去赞美她,我想她必定会叫楚王来把我召回去。不错,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个是我所能忍耐的吗?我不是上天底宠儿?我不是生下地时便特受了一种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这么正直通灵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学娼家惯技?我的诗,我的诗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宝贵的生命,拿来自行蹂躏,任人蹂躏吗?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我一身难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学做些胭脂、水粉来,把去替女儿们献媚吗?哼!你为什么要小视我?我有血总要流,有火总要喷,不论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驰骋!你为什么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儿,如脂如韦,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躯呢?连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这样一位姐子!

女须 掩泣……

屈原 倾听哦,刚才的歌声又唱起来了呀!

水中歌声:

我们为了他——泪珠儿要流尽了,我们为了他——寸心儿早破碎了。

层层锁着的九嶷山上的白云哟!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哟!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哟?

屈原 哦,她们在问我的所在!我站在这儿,你们怎么看不见呀?

水中歌声: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来,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我感觉着我少年时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长江里面游泳着一样的快活。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吗?你听见了刚才的那样哀婉的歌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