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2页)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因为我没有证据。城里的楼房已经隐没在暮色里,楼群就像清风镇后那连绵不绝的山峦。哗啦,突然间街灯一齐放亮,所有的如山峦一样的楼群亮起来,你弄不清哪些是天上的星哪些是地上的灯,更有那些霓虹灯在闪烁了,霓虹灯都是装饰在最豪华气派的楼上,而陈旧的楼或者还矗着脚手架正建筑的楼都黑着,没有了,眼睛所到处都是色彩斑斓,造型奇特,其瞬间的明暗变幻中,你感觉里边住着了一种什么妖怪。这妖气越来越重,街上的人和车也似乎和白天不一样,车更像出没的走兽,有些是老虎,有些是豹子,人更像花花绿绿的飞禽了,瞧呀瞧呀,那一簇霓虹灯下出来一群像雉一样的女人,她们衣裳华丽,发型怪异,言语和动作也夸张得是那样不真实。五富说:我头晕。我何尝不头晕,我还目眩呢,我说:那么短的裙子,腿是大白萝卜!
五富扭头,他问,哪个?
看路!我把五富的头扳正了。我说:我看哩你看啥?你看路!
自行车穿过了一条大街,右拐,再右拐,又经过了四个小十字路口,五富的后背上就汗湿了一片,越蹬越慢。旁边有一个菜市场,卖菜的小贩差不多收摊了,仍在喊:处理了,便宜处理了!五富蹬着车子问:怎么个便宜?小贩说:莲花白一元二斤!西红柿一斤三元!五富说:那还叫便宜?!但我让五富停车,自个跑去买菜,因为我知道小贩快收摊时是处理那些剥下来的菜叶子的。
我一直很奇怪,城里人吃芹菜只吃秆儿不吃叶子,多好的芹菜叶子竟然要摘掉!运气真是好极了,五角钱我买了三堆,一堆是芹菜叶子,两堆是莲花白的老叶。莲花白的老叶上尽是虫咬过的窟窿,有虫眼证明这莲花白没喷过农药么。我还两角钱买到了一颗大北瓜,不,城里人叫南瓜,多好的一颗大南瓜。清风镇人吃南瓜专拣老得发了黄的,上面有一层白灰状的粉用指甲掐不动的,城里人却只要嫩的。傻呀,城里人什么都会吃,就是不会吃南瓜。
我抱着菜过来,五富说:多少钱?
我说:七角钱。
五富用脚踢路灯杆,说:恁贵的!
我说:一个灯泡一夜要吃多少电的,这还贵?!
他不吭声了,手里捏着五元钱,差不多都是零票子,脏兮兮,又发软,要给我三角五分钱,因为菜是共同要吃的,我不要,他说:哈娃呀——
我说:重叫!
他说:噢,高兴。高兴我是不是被骗了,那个胖子眼珠子黄黄的,不停地转,我就疑心他鬼点子多,四十八斤的夹纸板,我给了他四元,对不对?
我开始算,其实我一下就算出来了,我说一斤八分十斤八毛五个十斤四元,五富你这账还算不清吗,知道没文化的可怜了吧,你还多给了人家二斤的钱。
他说:是吗是吗?
就笑了,把钱在鼻子下闻着,说闻到了羊肉泡馍的味,狗日的黄眼中午吃了羊肉泡馍。却又说:高兴,你说这世上谁最亲?
我说:你老婆?
他说:不对,毛主席最亲!
毛主席的头像在人民币上印着,他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然后要把钱交给我。五富除了身上装些每日收破烂要付的零钱外,剩下的钱都是由我保管的。在我居住的屋子里你看着什么窟窿都没有,但支床的那一摞砖抽开第三块,里边就有了一个洞,洞里藏着两个油纸包,一个包里装着我的钱,一个包里装着五富的钱,五富的钱包里夹着一张纸条,记录着他交给我的数目和次数。现在五富要把今日的盈余交我,我倒害怕把钱数搞乱了。既然替人家管钱,就得对人家负责,这是我刘高兴做人的原则。我让五富回去了再给我,他就把钱装在了脚上的鞋垫下。
我说:哟,拾了一双皮鞋?
五富说:我是金手呀?!送的,一个老太太送的。
我说:会送你皮鞋?
五富说:真是送的,老太太说是她儿子的,她儿子或许有了新皮鞋,或许她儿子去世了。鞋是好鞋,只是小了点,夹脚哩。
五富的一只脚果然五个趾头挤在一起,肿得像红萝卜。
脱了脱了,我让五富把鞋脱下来。你穿什么皮鞋呀,你是穿皮鞋的人吗?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你穿上别人还以为你是偷的。
我的脚比五富的脚窄,穿上皮鞋正合适。可以说,这双皮鞋在原主人买的时候就是给我买的。你想想,我来西安时原本要换上一双新鞋的,但阴差阳错,一忙乱竟忘了带,这也不是活该要穿这双皮鞋吗?我穿上皮鞋使劲在地上跺,又走了几步,不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