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我这一笑,巷道里一家饭馆的女老板也给我笑。她是站在店门口拉顾客,过往的人她都拉,她说:哎,老板老板,来吃饭呀!五富低声说:她叫咱老板?!咱像老板?女老板却听见了,说:咋不是老板,都是发财的老板,来吃面呀,我们是渭北的麦子磨的面,醋是山西老陈醋,辣子是耀县的辣子,你吃了就知道香!我说我们不吃。女老板却挡住我们路,不停地介绍他们的面食有摆汤面、臊子面、油泼面、棍棍面,还有大盘鸡拌面,甚至朝店里喊:收拾桌子,给三位老板先倒上面汤!我就窝了火,说:不吃就是不吃么,哪有这种招呼生意的!女老板一下子变了脸,说:谁给你说话来?我是给猪说哩!
还有这么说话的人?我就拍着猪,猪哼哼了起来,我说:我说一进城你为啥就兴奋得一路哼哼,原来城里有你的相好?!
我是顺嘴就说出这话的,反应之快,又如此机智,我的情绪就非常好了。但是,帮老范卖了猪,已是半中午,自然耽误了收破烂,五富就直发牢骚,那个收停车费的老头问今日怎么没收下破烂,他好像遇到了知己,就给老头抱怨老范,抱怨得没完没了,我就独自拉着架子车走了。
何必呢五富,你愁眉苦脸的给人絮絮叨叨,那老头虽然也随话答话,貌似同情,也未必就听到耳朵里去,你说着有什么益处?
我刘高兴要高兴着,并不是我就没烦恼,可你心有乌鸦在叫也要有小鸟在唱呀!
路过了新栽着紫槐的那个路口,紫槐虽然枝股如手一样在空中伸着,但新的叶子已经长出来了。你好,紫槐!我给紫槐行注目礼,一串鞭炮就响起,是远处的一家并不大的商铺开张了,而这时有三四个人从我身边跑去,他们是放铳的。
西安城里生存着一批放铳人,他们拿着古老而简单的铁铳走街串巷,发现了谁家婚丧嫁娶,老人过寿,小孩满月,商铺开张,就主动要去为人家放铳助兴,讨个彩钱。我突然萌生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呢,也请放铳人来给紫槐放几铳,以庆贺它的移栽和成活。
咚,咚咚咚!火铳已经在那个店铺门口放响了。
我说:好!
而我同时也听到了一声:好!
回过头来,路边正走过来一个乞丐。
这乞丐是个白胖子。乞丐竟然是个白胖子,就让我乐了。他远远地站在一家酒店的拐角处,我还在琢磨:如果他衣服穿得整洁些,头发不是蓬着,这是个蛮体面的人。可他在拐角还走得端端正正的,一经过酒店门口腿却成了跛子。好呀,你装!我就一眼一眼盯着他。乞丐走近了,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放着一元钱,他说大爷大爷行行好。
叫我大爷,我真的就那么老吗?我不理他,弯腰把路沿上一个空易拉罐捡起来。但他并不离开,手还伸着:大爷大爷我叫你大爷哩。
我说我没有钱。
有钱哩,他坚定地说,你西服的口袋里有钱哩!
我是穿了一件西服的。这件西服是十道巷一个老太太送的,老太太可能是文化人,她提了一包旧书卖给我,却把每一本旧书的扉页撕了,扉页上都写着“王德明先生指正”,我问王德明是谁,她说是她老伴,却又说我像她老伴年轻时的模样,问我多大了,会不会是她老伴已经托生了,老伴生前是文化局的一个处长怎么托生成拾破烂的了?我明白老太太的神经有毛病了,可她毕竟是老人,我得搀扶了她回家去。我问老太太的老伴是哪年过世的,她说十年了,我就尽量夸大我的年龄,说我四十了,不可能是老先生托生,老先生在阳间是文化处长,到阴间肯定也是个处长。到了老太太家,老太太就拿出了这件老伴生前的西服问我敢不敢穿?如果她直接给我,我还要推辞的,她说敢不敢穿,我立马就穿上了。有什么不敢穿的,老先生是个鬼,也是处长鬼,文化鬼。
这件西服曾经使五富和黄八羡慕不已,说人凭衣裳马凭鞍,穿了西服没钱也像着有钱了,果然乞丐就觉得我有钱。可是,我没钱,真的没钱。我把口袋底都掏出来了,说:哪有钱?
乞丐说:你怎么会没钱?
我说:我是拾破烂的。
乞丐说:噢!
乞丐猛地拉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啪地往我手心一拍,那张一元钱的纸币就贴上了,他说:那这个给你!
侮辱,这简直是侮辱!在乞丐的眼里,拾破烂的竟然比乞丐更穷?!我那时脖脸发烫,如果五富在场,他会看见我的脸先是红如关公,再是白如曹操,我把一元钱摔在地上,大声地说:滚你个王八蛋,滚!
乞丐吃惊了,吃惊的乞丐勃然大怒,那腿也不再跛,一脚往我的裤裆踢来。咦,还是个泼皮呀,这我得教训教训。我一闪身,他的脚踢空了,身子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但他又扑上来,抱住了我,一股臭气熏得我几乎闭住了呼吸,我使劲推他的脸,他一只手揪住了我西服的领子,另一只手擦一下鼻涕竟然抹在西服肩上。你敢脏我西服?我拿头便撞,咚咣,撞在乞丐的下巴上,保护西服,再撞,脑门就撞着了脑门,满空里便有了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