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3页)


黄八是一肚的牢骚,包谷苗儿的好处是它没有牢骚,反正它是一粒种子,有了土有了水有了温度就要生根发芽的,所以它也没痛苦。黄八不如包谷苗儿,我们都不如包谷苗儿。
我还能想些什么呢,似乎我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比如池塘里根本没有鱼,谁也没放过鱼苗,就灌了那一池,一年两年后池塘里就有了鱼,这鱼是哪儿来的呢?比如穿衣服,穿得时间长了怎么就生了虱子?中学的课本上有达尔文的进化论,可池塘里的鱼和衣服上的虱子是什么进化的,进化得就那么快?这些我都想不通。我一边反刍着一边想把一些事情想明白,但没有想明白,反倒还要想什么就什么都想不出来了。我不想了,觉得头痒,使劲搔头发,头屑像雪片一样落在衣襟上。我大声叫起了五富,因为槐树上飞来了一只红顶白尾的鸟,这种鸟从来没有见过。五富没有吭声。
杏胡却吭声了,她说:天一下雨啥都湿了,咱的人咋一个比一个燥?
我说:噢。
她抱着几块烂砖头在院子的泥地铺列石:铺一块砖,跨一大步,再铺一块砖。头上的草帽在她弯腰时掉下去,雨把衣服淋湿了溻在身上,显出肥嘟嘟的臀。
她臀上好像长了眼,说:你看啥呢?我辛苦地给大家铺列石,你也不把楼上的砖头拿下来帮我?
我抱了几块砖头下去。
我说:铺列石干啥,又没小孩怕滑倒。
她说:滑不倒就不会把院子踩成泥窝?天晴了,你让五富和黄八把巷道里那些烂砖头拉来把这院子全铺了,等到冬天,再把这院墙也垒起来,满巷道里就咱这院子没院墙!
我弯腰把土堆上的那些包谷苗儿拔了。
她说:你手痒啦,拔它干啥?
我说:它长什么呀长?
她说:它碍你啥事啦,它是种子你能不让它长?把院墙垒起来了,咱得想办法安个院门,你拾破烂时给咱留心着。
我嘿嘿地笑起来。
她说:你笑啥?
我说:你这是一步步计划呀!
她说:你咋和你朱哥一个样,不计划这日子怎么过?我不计划我能活出现在的样儿吗?!
就是这个下雨天,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给我上了一课。韩大宝给我上了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坏人,杏胡的这一课却教给了我如何生活下去的法宝。虽然她不是文化人,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话那么富于哲理,而我之所以在这个城市奋斗着,我靠的正是她教我的法宝。
她是这样说的,自从她第一个男人死后,她曾经不想活了,觉得活得没意思,因上有老娘下有孩子,她把绳索挽了一个圈一头抛上屋梁时,她没有自杀。没有自杀就往下活,从那时起她就做起了计划:一年里她要重新找个男人结婚,二年里她要还清一半欠债。她就是这样定的,坚决要完成,结果她就招进来了朱宗,她和朱宗起早贪黑做豆腐,吊挂面卖,还清了一半欠债。等两年后,她又定计划:一年里还清所有的欠债,翻修上屋房。两年后果然又还清了所有的欠债,也翻修上了屋房。她从此吃了定计划的利,就再定计划,她的计划是一年后买一套家具,还要有存款,五年后把孩子供养上大学,十年后把旧院子盖楼房,二十年后在县城办个公司,三十年后公司办到西安。她知道三十年后她差不多快八十岁了,但她的计划年年重新修正和补充,甚至计划定到了一百二十岁。
杏胡给我说这些计划的时候,眼里放光,她说:你永远不要认为你不行了,没用了,你还有许多许多事需要去做!我家隔壁的老王原先是在县造纸厂工作的,工厂倒闭后他下岗了,他觉得他没用了,结果回来第三年就死了。还有我们村的马老三,身体壮得能打死老虎,把老爹送终后,又给儿子盖房娶了媳妇,他给我说他任务完成了,现在啥事都没有了,我就知道他也是快死呀,你想想,他觉得他啥事没有了那他还活什么,果然一年后他就死了。
我看着杏胡,我觉得杏胡说得真好!
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呀,你的高跟鞋还没人穿哩,你还没娃哩,你还不是西安户口哩,你还没钱哩,你还没城里的楼房哩,你还没出人头地哩,你心劲大得很哩,是不是?
杏胡的眼睛其实是锥子,嘴是刀子,她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下剥我的衣服,剥我的皮,剖我的心,剖我的肝,肠肠肚肚全摆出来了!但是,我一个男子汉,一个让五富黄八还有那个石热闹完全服从的刘高兴,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成了个玻璃人?!我说:我,我……
杏胡说:我说得不对?你说你想咋?
我说:我想抱你!
我说完我就后悔了,觉得失礼,一时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