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的诗篇(第2/10页)
标题在第一页的右上角,如果用中文直译过来可以写作“亡灵的歌”,用非常小的红色的笔写上的,正文则为蓝黑色。我坐下来一口气读完,感觉标题还能有别的翻译方式,现在太像是对某一个音乐标题的模仿。亡灵的说法又像是在刻意解释手稿的由来,但其实无关紧要。
我回到床上反复思考,临到要睡着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想了出来,“皮囊的诗篇”。除此,全文不做任何改动,引述如下。原文为日文,少量的注释是我在尽可能地查证与想象之后努力添加的。
路况还不错,夜里车辆不多,导航上的小红灯一直闪烁不停。限速80公里的高速公路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还有身后这些远光狗,晚上吃的屎里面混进了萤火虫的尸体吗?加速,去他妈的80公里,远离傻逼。耳边又响起那支俗气的舞曲,是的,电子乐,鼓点嘹亮,电光石火。他的脚深深踩下去,远光狗依次死在身后的道路尽头。
他曾在涉谷公园外的舞厅里打过一阵子鼓,直到吹萨克斯那人毫无预警地将自己肥硕的身体砸向他。你在愤怒什么,鼓点不对吗?你他妈甲状腺亢进吗?还是长期的贫穷让你精神脆弱?那人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日文,但轻松地打掉他一颗牙齿。领班为取悦那人而赶走了他,牙医再接着弄走他二十五万日元。
这还不算最坏的,纠缠数年梦魇般跟随着他的耻辱感并不是源于这些。为什么没有还手呢?他吹得很糟糕,比他的鼓更糟糕——他根本应该去原宿的奇异夜店里隔着木板上的圆洞跪着给看不见的恩主吹管,就像自动柜员机一样——这才是那副香肠嘴该干的,不是吗?
一切都被高估了,这个高估过头的世界,那些所谓的成就。还有那个臭领班——这里是怎么了?畏惧一些人也就算了,现在怎么连什么人都怕?在外人面前的自卑感何时才能消散?
千错万错,41年的冬天干得漂亮,可惜没能更漂亮。那些储油罐【原文如此。可能是指1941年12月的珍珠港事件。日军有机会炸毁美军的部分海空油料补给设备,毁坏它们会严重滞后甚至摧毁美军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应对能力,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日军没有这样做。】,储油罐,太平洋上的储油罐,想起来就让人疼痛。再等等,沉住气,等进入隧道时再让你突然进来,到时候让你讨厌的破鼓还有萨克斯一起消失。
隧道就在前面,像一个密度更大的黑点,越来越近。这只压抑的圆号,它进来了,迅速找到感觉,跟着隧道里的奇特光影喊破喉咙,不错,要来了,高潮的感觉。他要安排一次平稳的变调,另一个貌似高雅的主题潜伏进来,羞答答地藏在背景后面,一直在撩拨,一直在撩拨,伟大的前戏。直到他终于挣脱这又黑又长的隧道,它才奔涌而出,女武神【瓦格纳的歌剧。】,我操,高潮之中的真正高潮。爱死你放荡的形骸,胯骨像整面墙壁般宽阔。
他进入平原,真是大好河山啊,心里一阵呻吟。可惜早就败坏,他甚至比一般本地人还要清楚这败坏的起点。他的傻逼爷爷当年很可能就是在刚刚被甩在身后的某个山区里杀人放火,这里,他父亲从小就知道的。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到头来什么也没落下?
之后,在所难免地,非常不幸地,他想起了小泽征尔【指挥家。生于中国沈阳。】。女武神在这时候戛然而止。小泽征尔能量有限,否则你不知道他会搞出什么来。在他遇上的世界正好变得清淡之后,他摇身一变,成了文明人。
音乐怎么停了?音乐没有道理停,他并不爱搞瓦格纳,他喜欢搞马勒,把马勒搞到多出一个乐章来【可能是指小泽征尔续写了马勒第五交响曲的第五乐章,但这并不是通常的版本,只由小泽征尔本人指挥演出过一次。】。你看看他头顶的是什么【可能是指小泽征尔的发型。】?昨晚倒吊在粪池里玩闹吗?太太一定很辛苦吧。我操,音乐怎么没了?
童年,真是恶心的字眼。童真是在什么时候失掉的?所谓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公共洗手间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知道它们也渐渐有了温度,因为体液甚至也会变得湿润。
银座的那些白天光怪陆离的大厦里隐藏着上好的酒馆,需要搭乘装饰得品位深沉的狭窄电梯上去。他喜欢角落的位子,喜欢不加水的本地威士忌,喜欢丰腴白皙的女人,喜欢实为鼓励的不拒绝。他会去牵她的手,而她会放任他,之后回应甚或抓紧他——喜悦的刹那。
他们会一起望向窗外,微笑、沉默、心绪不宁地望着那些可见的楼群与天空,此刻正因为黑暗显得更加寂寞。他们心照不宣地彼此吞咽,心情和缓片刻,但随后生出另一种急躁。他没有耐心,不喜欢留电话、讲拜拜、喝咖啡吃饭喝咖啡吃饭这样的套路,今日事今日毕,他宁愿去喜欢洗手间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