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第7/8页)

没有等到他回来,美国人就扔出了两颗炸弹,手里还备了一颗预备着炸东京。可能是消息走漏了,也可能是广岛的情况太惨烈,日本人至此终于清醒。蒋先生去电台演讲,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杜先生和吴小姐以及两个外甥正在吃午餐,突然就胜利了,看来新的生活就在眼前,不久或许就可以回上海去了——人就多出许多感慨。

吴小姐说,我想起来,第一次见杜先生的时候,也是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杜说,是啊,见面说的话我都还记得。吴笑而不语。杜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说电影。吴小姐放下筷子,说再在重庆待下去,我也快要饿死了,样样东西都好难吃。大概是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就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喜欢上海,所以爱吃上海菜,大概是喜欢什么地方就会喜欢吃哪里的菜。

杜先生听着她说完,却突然想起了饭桌上这两个外甥的父亲来,想起那个因官司而来的不吉祥的房子。

我前面说,杜小姐至死也没有搬出杜宅,这是事实。她在民国二十六年的那个晚上死在了杜宅。我还说,富春楼的规矩是从不送客,老五却一反常态地一直送杜上了车,大概是女人的敏感——这也是事实,那里就是诀别。老五当时的心情比我们现在了解的还要再复杂一点,这是后话。

还有什么呢。是的,那只黑猫。我说,从此它便把这里当做了家,直到民国三十年前一直住在这里,有吃有喝。渡部在民国二十六年死在了餐厅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那接下来的四年它吃喝什么呢?

民国二十三年的上海,他们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车开到半路,渡部让司机停车,开两枪打死了赵先生和司机,之后在车上强奸了小六。

几番犹豫,他没有杀她,把她带回菊餐厅,扔到地下室之后,回家一个人坐在桌前吃早饭。怀着一个抱着一个的杜小姐后来也来了,杜先生也来了,他们吃着早饭谈着话,生活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他每天都做两份饭,自己吃一份,猫来找他,他喂完猫,吃完饭,便端着另一份饭去地下密室喂小六。吃完就是操,操完还要吃,日复一日。

现在我们知道,对餐厅的那些日本食客,渡部脸上是怒其不争的疲倦而不是真正的厌恶,中岛在上海大街上假装寻找的也不是什么启示而只是渡部的指示。

杀吧,他在澡堂子里同意了中岛的意见,他在规划决定着一切。民国二十六年去菊餐厅决战之前的那个下午,他或许想过要放弃,就在杜宅门口的路上,一手抱着两个儿子,另一手抱起杜小姐,开始往外奔跑,越跑越远,仿佛要逃离一切。不久他放弃了,他们太重了,他不得不放他们到地上。他大口喘着气,放弃了放弃的想法。

帝国军人的概念像一道咒语般压迫他,尽管他也知道历史进程其实早已注定,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必须贡献自己微观的努力。既然他微观的努力也注定在历史之中,那么他将用今晚的事,洗刷哪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内心闪过的放弃的耻辱,并获得重生。

或许是舍不得儿子或许是别的原因,他最终开枪打了中岛的腿,放走了杜。他佯装死亡,为了新的任务新的战场。

那只黑猫,那只黑猫在菊的后院住到了民国三十年,有吃有喝——渡部和小六一直喂养着它。

这一年他去了南亚,去了菲律宾。他本想掐死小六,最后一刻放弃了。小六回到地面上之后,是一个她已经认不出来的上海了。

小黑之后的去向没人知道。

民国三十四年,杜终于在上海找到小六,久别重逢,一切都变了,但故人总是让人信任。

渡部被关在吕宋岛的盟军战俘营,杜带了人去找,拿两根金条买通了管理战俘营的澳大利亚军官,军官同意帮忙,但强调不能在营地里面杀,渡部必须自己签字同意引渡。

为了逼渡部出来,杜杀了他的大儿子,自己亲手带大的外甥。渡部为保住小儿子自愿从战俘营出来——小六开枪打死了他,最后的日本鬼子倒下了。正义必将战胜强权的真理,得到了他最后的证明。

回到上海,杜先生去见了黄老板,才知道老五在他去香港后给他生过一个儿子——老五送他下楼那天知道自己怀孕了,但没来得及说。张妈照看着儿子,仍住在富民路的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