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体(第2/4页)
其实,我们不怕考试。六岁上学,至今几乎已经念了二十年的书,有过三、四十个老师,大小百来次考试,变换花样骂过各种老师几千次祖宗。我们对考试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考试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考试会呈周期性地到来,仿佛榆叶梅开花、十一、元旦、春节、每月的补贴、月经、梦交和手淫。已经习惯,没有任何新鲜,可以麻木地对待,仿佛榆叶梅花开去照相、月经前买卫生巾和春梦后洗内裤。再说,我真是无所谓。
几乎从十岁以后,我就已经没有了任何竞争心。我没有学过,所以一直也不会如何和别人争,最主要的是我找不出和别人争的理由。我老妈说,我因此注定不能成为富甲一方的人物。我认为,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一些仿佛不可或缺的东西其实并不是真的那么重要。过去孔丘没有笔记本电脑、手提电话,一样伟大。李渔没有盗版的淫秽视盘、蕃石榴味的避孕套,一样淫荡。没有熊掌,可以吃鱼。没有鱼,可以去天坛采荠菜。饭后没有保龄球、KTV等等娱乐,我们可以散步,体会食物在身体里被消化、吸收,然后我们大便。大便不仅仅是一种娱乐,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行方式。庄周说:“大道在于遗屎。”始祖达摩面壁九年,一次无比愉快的大便之后,达到了禅定的境界。还有很多人在大便中升天,更多的人死去。当然,这一切需要智慧。抬头望望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想想生命从草履虫进化到狗尾巴草再进化到人,再琢磨一下心中患得患失的事情,你也会有一点智慧。争斗的人,追逐的人,输的人,赢的人,都是苦命的人,薄福的人。事物的本身有足够的乐趣,C语言有趣味,《小逻辑》有趣味,文字有趣味,领会这些趣味,花会自然开,雨会自然来。如果你含情脉脉地注视一个姑娘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她会走到你身边问你有没有空儿一起聊聊天。
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曾经含情脉脉地看了我的初恋情人三年。初中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声。关于她如何美丽的传闻和《少女的心》、《绿色尸体》等手抄本一起,在我周围流转,和做不完的习题、翻修不断的东三环路共同构成我少年生活的背景。高中的时候,她坐在我眼角将将能扫到的位置。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或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滋润的原因。
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
我很难形容这三年中的心情,有时候想轻轻抱一下,有时候想随便靠一靠,最终都一一忍了,心似乎一直被一汪不旺却不灭的小火仔仔细细地煎着。听说有一道味道鲜美无比的猪头大菜,做法早已经失传,行家讲关键是火候,那种猪头是用二寸长的柴火煨三天三夜才做成的。每隔半小时添一次柴,一次只添一根柴火,三天三夜之后才熟。三年高中,一天一点的小邪念就算是二寸长的柴火,三年过后,我似乎也应该成熟了,跟猪头似的。
后来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上大学,于是通信,因为同学过三年,有一起回忆的理由。记得忽然有一封信,她对我的称呼少了姓氏,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她原来浅浅深深、云飞雪落的基调却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谈起国内形势、艺术表现和学业就业等等重大问题。我回信说,国内形势好啊,有空到来玩吧,洋鬼子建的旧燕京大学味道很好。那是一个夏天,在北大的静园,我们坐在一条长凳的两端,四下无人,周围尽是低矮的桃树和苹果树,花已落尽,果实青小,远未成气候的样子。我们的眼睛落在除了对方身体以外的所有地方,她长发长裙,静静地坐着,头发分在左右两边,中间一帘刘海儿低低的垂着,让我心惊肉跳。我说我索性讲个故事吧,话说一个男孩如何听说过一个女孩,如何看了她三年,如何在这种思路中长大。她说我也讲个故事吧,话说一个女孩如何听说过一个男孩,如何想了他三年,如何在这种思路中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在狂喜中一动不敢动,我想,如果这时候,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
两年后,我上了生物统计之后才明白,这种超过二十七个标准差的异类巧合,用教授的话说就是,瞎鸡巴扯淡。
我虽然不喜欢争夺考试的名次,但是我喜欢看热闹,看别人争,从中体会色空。
我从小就喜欢。我家对面,隔一条马路,是一所中学,文革的时候以凶狠好斗闻名。喊杀声起,我马上会把正在看的课本扔到一边,一步蹿到阳台上,马路上旌旗飘扬,顽劣少年们穿着深浅不一的绿军装。斗殴有文斗和武斗。文斗使拳脚,关键是不能倒地,倒在地上就会被别人乱踢裆部和脸,以后明里暗里都没办法和姑娘交往了。武斗用家伙,军挎里揣着菜刀、管叉和铁头木把的手榴弹,家伙使得越朴素的人越是凶残,我见过一个蓄一撇小黑胡子的人用一个手榴弹把别人的脑浆子敲出来,白白的流了一地。文斗常转化成武斗,被拳脚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用军装的下摆堵着流血的鼻子,冲打他的人喊:“你丫有种别走,在这儿等着。”打他的人多半会一边轻蔑地笑着,一边等一等,武斗往往就在之后进行,仿佛幕间休息一阵,下一幕开始。斗殴的缘起有时候会非常简单,一个新款的军挎,相争的二人一手扯住军挎带子,另一手抡着板砖砸对方的头,谁也懒得躲,谁的头抗不住板砖,先倒下去,军挎就归另一个人。有时候涉及女人或是毛泽东思想。两路人马在马路中间厮杀,充当祸水的女人在一边无能为力地哭,眼泪流到土地上,溅起尘土,没人理她,更没人听得见她的哭声。她长得可真美,两把刷子垂在高高的胸前,又黑又亮又顺,随着哭泣的动作一跳一跳的。要是我有一身绿军装和菜刀,我也会忍不住冲到楼下为她拼命的,可是我家的菜刀被妈妈锁起来了。斗殴比现在的进口大片好看多了。我的多种低级趣味都是“四人帮”害的,但是相隔时间有些远,不能象哥哥、姐姐那辈儿似的,把自己不上进的原因都推给那四个可怜的家伙,然后自己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