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包书皮(第3/5页)

魏妍是上海人。魏妍是上海人中的上海人。魏妍大处很少看得明白,小处决不吃亏。我想这很有可能和环境有关。上海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多的人。你不抢占茅坑,就只能拉裤兜子。你抢不到最后一张手纸,就只能用过期的旧报纸,擦得满屁股的人民日报社论。魏妍是个有天赋的人。东单街上有两家音像店,一家在路东,另一家在路西,相隔几十米。新歌带上市,路东的那家卖十块钱一盘,路西的那家卖十块五一盘。但是,路东的那家,不让试听,交了钱之后才能打开听,没有质量问题不退钱。而路西的那家可以试听,如果脸皮厚,听过以后,说不喜欢,可以不要。魏妍的解决方案是,在路西的那家试听,听得有十分把握,自己肯定喜欢,再到路东那家去买。魏妍更经典的一个事例发生在一家麦当劳。魏妍逛街逛到尿意盎然,找到这家麦当劳,撒了尿,用了洗手液,洗了手,擦了脸,吹了干,补了妆,最后在柜台向服务生要了两袋吃薯条蘸的番茄酱,放进书包里,出门接着逛街。

“好,就出两道加试题。一道是列出内耳重要结构,另一道是任答两块腰肌的起止点。答对了就各加十分。”白先生说。

看实在从白先生那里套不出太多东西,有些人就先散了。这些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是这学期就根本没怎么看过书的,解剖教科书依旧洁白整齐,光鲜如新,没有一点人油污迹,比如辛荑。辛荑今晚一定是没功夫睡觉了。他一定会泡一杯浓茶,披一件大衣,在七楼自习室背一晚上了。辛荑肯定能及格。他脑子出奇地好使,重压之下,效率惊人。

辛荑入学不久就意识到自己与这个行当格格不入,他拿起解剖刀,不出十分钟就会割破自己的手,看见自己的血就会晕倒,摔到地板上就会磕掉门牙。辛荑有两颗硕大无比的上门牙,各缺一角,左边一颗缺左角,右边一颗缺右角,其中右边的缺口,就是这学期磕的。现在辛荑一笑,象极了兔子。很久以后,辛荑成功改行,偷偷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变态,如果一定要当医生,必然要闹出事情。有一派心理学认为,男人的初恋决定他一生的情感定位。辛荑小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女孩父母的单位出产白布,小女孩只穿白布衣服。我可以想象,那时候,在灰头土脸的北京市,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那是怎样的视觉效果。长大了的辛荑看见白大衣,就会阴茎充血,龟头上昂。我说,要是辛荑这支几十万年之后沦落为斗牛,斗牛士一定得用白布。辛荑说,阳痿的人要是都象他一样,就太好治疗了。总之,辛荑总是担心,如果真当了医生,如何和穿白大衣的女护士、女大夫共事,如何能够发乎情止乎礼,如何在长年发乎情止乎礼之后,还能保持一个基本健康的心态。即使能做到,胯下整天硬着,走来走去,总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情。阴茎的理想状态应该是孙悟空的金箍棒,用的时候能翻江倒海,不用的时候缩成绣花针放到耳孔里。液压升降机、折叠伞、航天飞机机械臂,都是阴茎仿生学的应用。辛荑说,他上这所医学院都是他那个龟田小队长爹爹害的。阶级决定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爹身上适用。他爹这一支,祖上好几代都是做小买卖的,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够一生衣食不愁。无论天上掉馅饼还是掉板砖、炸弹,都能安身立命。基于这种理想,辛荑他爹在高考前替他填志愿的时候,全部填的是医校。无论什么年代,无论什么阶级,突然阳痿了,都会着急,都会到处找电线杆子,看老军医,所以医生是个很稳定的职业,能够一生衣食不愁。我对辛荑说,你这种悲剧还有一个重要成因是你太特立独行。如果辛荑这种变态很普遍,成为社会问题,高考体检的时候就会多出一项检查。拿一块大白布放在一个男生面前,让他注视三分钟,如果出现勃起现象,一分钟之内不消退,就是检查结果阳性。这项检查可以命名为白布勃起试验。试验阳性的男生不能报考临床医学专业、护士专业、或者屠宰专业,就象色盲的人不能报考服装设计,肝大的人不能报考飞行员。所以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里,倒霉也要倒大家都倒的霉,倒了大家都倒的霉,实际上就不是倒霉。

另外一类先散了的人,是对自己向来要求不高的人,比如黄芪。黄芪也上课,也念书,也上七楼自习,但是黄芪很少努力。实际上,黄芪气定神闲,在便秘和他女友娟儿之外,从来没有太努力逼自己干过什么,从来不给自己压力。黄芪讲究的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他总能找到简单而精致的快乐,并且乐于为此付出代价,比如成绩不够好,教授不够赏识等等。几年后,科研训练选题目,黄芪坚持要选那个需要用狗做试验动物的神经生理课题,尽管那个题目奇难无比,那个导师是出了名的混蛋。黄芪说,课题结束的时候,可以杀狗炖肉,这个念头让他兴奋不已。做十个月的狗试验可以最终吃顿狗肉,是默许的权利。黄芪炖狗肉那天,胡大爷为了确保火力充足,提前半天收缴了全宿舍楼五百瓦以上的电炉。花椒、大料放进去,没多久,一楼道的狗肉香。黄芪说,吃海鲜要喝白葡萄酒,吃牛排要喝红葡萄酒,吃为试验献身的狗肉,要喝百分之七十的医用酒精。不知道是医用酒精甲醇含量超标,还是给狗用的神经药物渗透到狗肉,还是两者的相互作用,反正最后躺倒了四个人,包括黄芪和我。四十八小时之后,黄芪和我相继醒来。黄芪动了动舌头,又摸了摸胯下,硬硬的还在,然后大声命令我,“秋水,背首唐诗给我听!”我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黄芪长长出了一口气,欣慰地说,“秋水,你的值钱东西都在,没坏。你还是秋水,我没酿成大祸。”然后倒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