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小时候爹顶爱我。我记得从我三岁起,就是爹带我睡觉。妈喜欢哥哥。哥哥自小就不听爹的话。爹一天不在家,到晚上才回来,回来就要跟妈吵嘴,有时候吵得很凶,妈哭了,第二天早晨爹跟妈讲几句好话,妈又高兴了。过两天他们又吵起嘴来。我顶怕听他们吵嘴,哥哥有时还帮妈讲几句话。我躲在床上,就是在大热天,也用铺盖蒙着头,不敢做声,也睡不着觉。后来爹上床来,拉开我的铺盖,看见我还睁开眼睛,他问我是不是他们吵嘴吵得我不能睡觉,我说不出话,我只点点头。他望着我,他说他以后不再跟妈吵嘴了,我看见他流眼泪水,我也哭了,我不敢大声哭,只是轻轻地哭。他拿好多话劝我,我后来就睡着了。”

小孩这样地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坐在靠床那张沙发上,姚太太坐另一张沙发,我坐在床沿上。我们的眼睛都望着他,他的眼睛却望着玻璃窗。他自然不是在看窗外的景物,他的视线给淡青色窗帷遮住了。他一双红红的眼睛好像罩上了一层薄雾,泪水满了,却没有滴下来。我想,那么他是在回顾他的童年罢。

他们以后还是常常吵嘴,爹还是整天不在家,妈有时候也打打麻将。输了钱更容易跟爹吵嘴。有一回我已经睡了,妈拉我起来,要我同哥哥两个给爹磕头。妈说:‘你们两个还不快给你们爹磕头,求他给你们留下几个钱活命,免得将来做叫化子丢他的脸!快跪呀,快跪呀!’哥哥先跪下去,我也只得跟着他跪下。我看见爹红着脸,拚命抓头发,结结巴巴地跟妈说:‘你这何必呢,你这何必呢!’这一天爹没有办法了,他急得满屋子打转。妈只是催我们:‘快磕头呀,快磕头呀!’哥哥真的磕头,我吓得哭起来。爹接连顿脚抓头发,结结巴巴,说了好几个‘你’字。妈指着他说:‘你今天怎么不讲话了!你也会不好意思吗?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你拿出你做父亲的架子,教训他们呀!你跟他们说,你花的是你自己挣的钱,不是他们爷爷留给他们的钱!’爹说:‘你看寒儿都给你吓哭了。你还紧吵什么!给别人听见大家都丢脸!’妈更生气了。她说话声音更大,她说:‘往天你吵得,怎么今天也害怕吵了!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你怕哪个不晓得你在外头嫖啊,赌啊!哪个不笑我在家里守活寡……’爹连忙蒙住耳朵说:‘你不要再说了,我给你下跪好不好?’妈抢着说:‘我给你跪,我给你跪!’就扑通一声跪下来。爹站住没有动。妈哭起来,拉着爹的衣服哭哭啼啼地说:‘你可怜我们母子三个罢。你这样还不如爽爽快快杀死我们好,免得我们受活罪。’爹一句话也不说,就甩开妈的手转身跑出去了。妈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回转来。妈哭,哥哥哭,我也哭。妈望着我们说:‘你们要好好读书,不然我们大家都要饿死了。’我讲不出一句话。我听见哥哥说:‘妈,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要给你报仇!’这天晚上妈就让我一个人睡,妈还以为爹会回来,妈没有睡好,我也没有睡好。我睁起眼睛紧望清油灯,等着爹回来。鸡叫了好几回,我还看不见爹的影子。

爹一连两晚上都没有回来,妈着急了,打发人出去找爹,又叫哥哥去找,到处都找不到。妈牌也不打了,整天坐在家里哭,埋怨她自己不该跟爹吵嘴。第三天早晨爹回来了,妈又有说有笑的,跟爹倒茶弄点心。爹也是有说有笑的。后来我看见妈交了一对金圈子给爹,爹很高兴。下午爹陪着妈,带着我跟哥哥出去看戏。

这件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做梦也做过几回。爹跟妈有二三十天没有吵嘴。我们也过得很高兴。爹每晚上回来得很早,并且天天给我带点心回来。有一晚上我在床上偷偷跟爹说:‘爹,你以后不要再跟妈吵嘴罢,你看你们不吵嘴,大家都过好日子。’他对我赌咒说,他以后决不再吵嘴了。

可是过了不多久,他又跟妈大吵一回,就像是为着金圈子的事情。吵的时候,妈总要哭一场,可是过两天妈跟爹又好起来了。差不多每过一两个月妈就要交给爹一样值钱的东西。爹拿到东西就要带着妈跟我们出去看戏上馆子。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又为着那样东西吵起嘴来。年年都是这样。

他们都说我懂事早。的确我那个时候什么都明白。我晓得钱比什么都有用,我晓得人跟人不能够讲真话,我晓得各人都只顾自己。有时候他们吵得凶了,惊动了旁人,大家来看笑话,却没有人同情我们。

后来他们吵得更凶了。一回比一回凶。吵过后妈总是哭,爹总是在外头睡觉。连我跟哥哥都看得出来他们越吵感情越坏。我们始终不明白,妈为什么吵过哭过以后,又高兴把东西拿给爹,让他带出去。不但东西,还有钱。妈常常对我们说,钱快给爹花光了。可是妈还是拿钱给爹用。妈还跟我们讲过,她拿给爹的是外婆留给她的钱,爹现在拿去做生意。爷爷留下的钱早就给爹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