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任秋风是一个习惯看表的人。
下了火车,当他踏上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十点三十三分。他摇摇头,笑了。十点三十三分是他作为军人的时间,这个时间比地球转动的时间快了三分钟。在部队十二年间,他就是靠这有意拨快的三分钟,从一个士兵干到副团职的。现在,他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他转业了。
回来了,他很愿意服从城市的时间。于是,他站在出站口,第一个动作就是放下提包,校了一下表,把时间重新拨回来。可是,当他走起来的时候,他的心理时间依旧,每一步都“踏、踏”有声,走着走着就快了。操,他“拨”不回来了。
一出站,就有人围上来,像是一窝乱蜂,闹嚷嚷地说:住店么?便宜……他一句话就把她们给击退了。他说:我到家了。
对城市,他已经有些陌生了。虽然也回来探亲,但如今的城市,是一天一个样。怎么说呢,人是一天天旧,市面却是一日日新。城市的规模越来越大,楼越来越高,人越来越杂……就像是炸了窝似的,仿佛那常年关着的声音和颜色,突然得到大赦,“哄”一下子全放出来了。——可他还是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在这座城市里,黄河是一粒粒的,是含在风里的、沙。
是啊,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几乎是习惯性地,任秋风又看了一下表——结果,时间成了一颗子弹,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二日晚十一点十一分,那疼是随着钥匙的“吱咀”声射进去的,一颗带着毒气和恶意的子弹正扎在他胸口处。黑暗中,那道从被窝里泻出来的白光,几乎瞎了他的眼!在部队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赫赫有名的绰号:任旋风。获得过全团的八项第一!可突然间他想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吃过十九袋方便面之后,一股从床上飘过来的腥骚使他忍不住想吐(那已不是青草的气味!女人身上股本有一股很纯的青草气息……),翻江倒海地吐!吐过之后,他一下子平静了。那矗立着的静,本是可以杀人的。可接下去,犹如醍醐灌顶,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他最为敬重的一位老首长说过的。
那是标准的军人口吻。他说:继续吧——继续进行。
屋子里一阵忙乱……
当他走出门的时候,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问自己,操,你的拳头呢?是呀,他的拳头都快攥出血了!……可是,仅仅是一句话,就把他给“吊”起来了。一个矜持的人,不经意间,说出了那么一句高贵的话,还能回头么?——罢了。其实,他最想说的,是三个炸字:狗男女!站在院子里,他一拳打在了墙上,很疼!
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城市的灯光是一份一份的;窗户是一份一份的。可他的那一份,没有了。
虽说是三月了,这心一凉,满街的灯就寒了。为了这一天,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在部队,他已干到了副团职,他是做过将军梦的呀!可是,为了她,他还是转了。本来是想带给她一个惊喜的,本来是想兑现一份男人的承诺……当兵十二年,结婚九年,她不是一天天在盼他转业么?在电话里她哭了多少次?然而,真到了转业的时候,他居然无家可归。
当然,他的父母还在,虽然离休了,也都是老资格的国家干部,有着四室一厅的住房……可是,这种时候,他不能回去。回去怎么说?
很久没丈量过城市了。曾记得,从农业路往北,原来还是一片麦田……现在到处都是楼。街宽了,路在延伸,远处的霓虹灯跳荡着一闪一闪的迷离。数过了三条街的路灯之后,他才发现,灯才是城市的灵魂。灯很好,灯光把来来往往的行人照出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温情,一种不明身份的亲切。当你与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它映出的是人的轮廓,却掩饰了尴尬的心情。是啊,如果没有灯,城就是死的,是被钢筋水泥固化了的、一格一格的囚房。可那是囚房么?如果是的话,这会儿,他是多少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囚房啊!
正走着,突然又有个人悄没声地凑过来,小声说:“先生,住店么?”
任秋风心里一热,默默地说:“兄弟呀,我到家了。”
可是,那人袖着手,却鸭鸭地靠过来,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可以打炮。打炮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说:“步兵。打什么炮?”
那人怔了一下,脖子一缩,扭头就跑,像兔子一样,倏尔就不见了。他却仍旧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嘟嚷嚷地说:“——莫名其妙。”在部队那些年,虽然也上过军校……可他不懂,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