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

可以说,是一个国家的十字路口。

它坐落在京广、陇海两大铁路干线的中轴交叉点上,有许多南来北往、东返西进的旅客大都要在这里转换车次,所以这里的火车站人流量是非常大的。自八十年代以来,车站已经过多次翻修,一再扩建,最早是俄式建筑,后来是仿古建筑,再后是中西合璧,拆了建建了拆……却总还是不能让人们满意。人们是多么不容易满意呀。

这里仿佛一直都在建设……站上的人,像是立志要把这里建成所有人都满意的迷宫。每次来,这里都会有些变动,原来能走的地方,突然就不能走了;原来的广场小,就改大;可广场大了,却突然又切出一块,用篷布拦着,也不知干什么?直到挡你路的时候,你才明白,这里要建地下通道了。如今的车站,成了一个“变”字的最好注脚。

在车站广场上,你总会在行人的眼中看到一种迷茫和恍然,一种说不清楚的陌生。人多,那气味就杂,北边来的,腔唱、性烈,冷不丁打一嗝会有一股酸菜味;南边来的,煲汤喝多了,音也细,鸟语;东边来的,肉紧眼暴;西边来的,嘴大臀肥。那目光是走的、问的,一处一处走,一处一处问。走过一圈之后,再落在自己提着、背着、挎着的包上,就有了盲目的警惕。那热闹和喧嚣也是暂时的,一拨一拨的,就像汛期的鱼,吐噜,哗啦一下,就四散了。各走各的路。这就像是人生的中转站,去向何如,一切都还说不定呢。

手里拿着票,站在月台上,小陶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陶小桃要到北京去了。上官云霓帮她提着一个包,穿过人群,直接把她送到了站台上。昨天晚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说了一夜的话,把各自的心思,都说透了。这会儿除了等车、看人,要说的话也不多了。

夜里,陶小桃已把那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交待了。那人叫靳永强,四川人,是北师大的研究生。上官要她交待,怎么一个川耗子就把她给俘虏了?陶小桃就交待说,耗子并不低,个子一米七五。尔后又交待了三件事。头一件,五年前,他跟着导师来商学院开讲座。那天刚好下雨,导师去阶梯教室讲课时,小陶备了两把伞。一把小陶给导师撑着;另一把交给了耗子……结果,合上伞,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哄堂大笑!你猜是怎么着,耗子半边身子干,半边身子湿,他穿的又是浅色衣服,看上去像个阴阳人。后来小陶才明白,他是见她只顾给老师撑伞,怕她淋湿了。那天她穿的是连衣裙……你说这人笨不笨?三年前,她去北师大,耗子接她。他打不起的士,就借了两辆自行车。叮他一个人又骑不了两辆自行车,你猜怎么着?小街的时候他推着,大街的时候他扛着,你见过有扛两辆自行车在路上走的人么?这么笨的人,就他一个。第三件,耗子每十天给她写一封信。知道她喜欢花,跟导师去了一趟日本,还从日本给她寄樱花,那樱花是焙干的,贴在信纸上……上官说,就这些么?小陶说,就这些。上官感叹说,这人很情调啊。小陶说,一般吧,一般般。上官问,这人现在呢?小陶说,读博。上官说,这就奔他去了?小陶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啊,就是那个雨天的“阴阳人”,一下子就把她给俘虏了。女人是凭感觉的,就那一次,就足以让人千里相许。然而,鉴于上官的教训,陶小桃心里也多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是想,看吧,去了再说。万一……北京那么大,不至于没有吃饭的地方吧。

临分手时,陶小桃看着上官。她发现,自经历了感情上的变故,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殁了孩子,她一下子瘦多了。夜里的话,说了那么多,却还是有些茫然。譬如,对金色阳光的那个人,那感觉尤其复杂……纵然离开了,不还担着一份心吗?虽然这份担心是多余的。小陶说:“上官,你得好好养养。要心里烦了,就来北京吧。”

上官说:“你就雄纠纠气昂昂地进京吧。我不说了么,先休息一段再说。到时候,我会去看你的。”

小陶笑了,那笑带着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苦意。是啊,有了一些人生的经历之后,怎么还敢说“雄纠纠气昂昂”这几个字?她知道这是好友的鼓励,是上官在给她打气。这既是上官一贯的风格,也是她们两人之间的差异。于是,她说:“上官,你其实,心里挺苦的。”

上官说:“没事。以后就……再说了。”

小陶说:“你,不能原谅他么?”

上官说:“不能。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不能原谅我自己。一个人,要是连灵魂都跪下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了,不说了,你上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