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第6/7页)

王纬宇接着奉劝:“因此,你最好哪儿也别去。‘将军’来了,趁热打铁,你不能永远做一个自由哥萨克,我的骑兵团长!”

就这样,于而龙急不可耐地拖过了年,他弄不明白,王纬宇干嘛那么起劲拦阻他回乡呢?不过,终于看出了这点苗头,指望着他给你开绿灯啊,那是休想的事。于是越过他工厂这一级,直接向部里写了个申请,结果,无论如何没想到,老徐批了两个字,叫做“暂缓”。

岂有此理!于而龙去见“将军”。刚回到部里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周浩说:“怎么?又要心血来潮!”

“不——”于而龙说:“电话讲不清楚,登门求见!”

“坐下来,讲讲吧!为什么?”

“也许是为了芦花,‘将军’,我觉得也可以说是为了党!”

周浩严肃沉思的双眼,从老花眼镜上边认真地端详着这位老部下。这个骑兵团长,有时候横冲直撞,甚至有些鲁莽行事,但那是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的语言,“将军”是能够领会到它的意义和分量的。

“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呢?二龙!”

“我只能讲到这儿为止,希望你支持我!”

沉吟的“将军”踱着步:“我新来乍到,棘手的事情还很多,总不能在他批了‘暂缓’两字后面,来个反建议吧?这么办行不行?二龙,你开过小差没有?”

“开小差?我可没干过,连批斗会大小三百余次,都从来不曾缺席。”

“那好!”周浩对他说:“这回,你就学习开它一回小差试试,如果你认为值得那样做的话。”

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湖心岛上,坐在被露水润湿的枯树墩上,在洋溢着春天气息的石湖垂钓,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心情油然而生。这份心情里,既有那种脱网之鱼的侥幸,也有冲出樊笼、挣脱束缚的鸟儿,猛一下不知该往哪儿飞去的感觉。也就是说,回石湖的目的达到了,但下一步该怎样去做呢?

他想,还是应该钓鱼,难道没有看到昨天那种阵势么?

昨天下午,于而龙乘坐的那艘内河班轮,到达县城码头。阔别多年的县城,已经变得他完全认不出来了,只有那熟悉的乡音,使他感到亲切。突然间,正在播送着的震耳欲聋歌曲的高音喇叭,给掐断了,传出来一个女孩子咬文嚼字的普通话声。原来是特地请他于而龙到贵宾室去,县委有车来接他。当最初喊着他名字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也许是十年来大小三百余次的批斗会,形成的条件反射,每逢陌生的嗓音径呼其名,都由不得一惊。但随后,他不禁诧异起来,谁是耳报神呢?消息传得这样快?紧跟着,看到显然是县里的接待人员,神色匆忙地和船上的负责人、服务员交头接耳,并且挨着甲板上层的高级房舱询问打听。但于而龙买的却是通舱客票,而且穿了一件他儿子的旧工作服,混杂在那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中间,和大家一样拥挤着,像企鹅似的抻着脖子,傻张着嘴瞧热闹——看那些大小干部在着急慌忙地寻找一个叫做于而龙的乘客。

他害怕落到这些谁知是真热情还是假热情的人圈子里。凡是热情到可怕程度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围住你。说得不好听一些,甚至是死神拥抱似的箍住你。这种使你摆脱不开,以至连气都透不过来的人墙,想办什么事都不能称心如意。而且,历史的教训告诉他,这类事托付官办是行不通的。去年函调就碰了壁,所以他才下决心要回石湖私访,尽管他意识到这一点,已经相当相当地晚了。

因此,他第一步必须先钓鱼,要让人们真的相信,他千真万确是回来钓鱼的,所以一头扎在柳墩这个湖心小渔村里。

不相信么?请看,于而龙把鱼钩甩在了那微微冒着热气的平静湖面上。

但他的眼光却凝滞在湖对岸的鹊山上。此刻,山脚下还残留着未消褪尽的薄雾。飘来游去,像纱巾轻软地影住那个叫做三王庄的糊滨渔村。就在那一团朦胧之中,包含着他多少甜蜜的回忆、辛酸的往事。正是这块土地,消磨掉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也正是这块土地,浸透了他亲人的鲜血。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把脸埋在雾幛里,不愿展现出来?难道是为了责备他的姗姗来迟么?

其实,他的心早飞回来了。有什么办法,轮船驶进石湖,还是县城那套阵势,广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在叫他。他估计,到三王庄准也逃不脱,看来,有人撒了一个很大的网在兜抄他。所以才临时改变主意,在三王庄之前的一个小码头下了船,累得老林嫂的儿子水生,那个县农机厂的供销员,好久才把他接到。他们穿湖而过,渴慕故乡的于而龙,竭力想认出些什么,但是遗憾,找不到一点当年的影踪。正是傍晚时分,鸟雀归窠,三王庄在苍茫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除了响亮的广播声,证实那儿有人烟外,任何细节都无法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