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第8/9页)

“唉!芦花!直到十年前才算懂得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

当那场急风暴雨刚在天际出现的时候,王纬宇的痔疮犯了。“妈的,有的人就是会生病,生得那么不早不晚,恰到时机;我要是早梗死几天,不就免得背氧气袋上台挨批了吗!”于而龙愤愤不平地骂着。

王纬宇回到石湖养病,直到接二连三的社论发表以后,于而龙濒临着垮台的边缘,他才出现在老房子的书房里——没隔几天,于而龙就被礼请出这座四合院了。

王纬宇吹着杯里飘起的香片,叹息着:“由此往后,老于,咱俩就是涸辙之鲋,只好相濡以沫了。”他从石湖回来后,好些日子不曾露面。那时候最活跃的莫过于夏岚,她整天马不停蹄地跑来跑去。据说——也许是小人诽谤,王纬宇每晚都要给走累了的太太,用热水烫烫脚解乏。就在一个深夜,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悄悄地来访了。

热水瓶的水,已经不大沏得开茶叶了,偏偏谢大夫去上夜班,不在家;保姆也被勒令辞退,因为那是一种剥削,虽然马克思的家里,也有那么一位恩格斯都非常尊敬的保姆。所以无法弄到开水,只好将就了。

“二龙,这大概真是一场革命!不过是野蛮的,原始的。”

“疯狂,歇斯底里——”于而龙愤愤地说:“应该顶住。”

“抵抗不住!咱们认识的所有老同志,几乎全部垮的垮,倒的倒,一败涂地。”他像敲着丧音的钟,不停地数落着。

“石湖的风浪大么?”于而龙不愿谈那些,换了个话题。

“冬天开始降临了,结冰了。”

“银杏树还活得挺结实吗?”

“在风雪里依然故我。”

“哦,说明石湖支队还在坚持战斗。”

“你总是乐观。”

“我看不那么绝望,党不会死。”

“早晚会把咱们押上审判台的。”王纬宇忧心忡忡地说。

“我不会屈膝投降的。”

“他们待你怎样?‘红角’的年轻人。”

“就像四九年进城,对待国民党政权的留用人员一样。”

“真有点改朝换代的气象!”

“真龙天子都出现了,就是那些连屁股都染红了的毛猴!”

“连最高领导层都那么器重这些小将咧!”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于而龙自然清楚他和“红角”的关系。

“我不想把我写进贰臣传里。”

于而龙淡淡一笑:“其实那又何妨,都活一辈子。”

“咱俩干吗内讧呢?你生我的气,我理解,把你一个人扔下抵挡四面八方的围攻,我去养病,说不过去。好啦,从今天起,咱俩有难同当。”

“你用不着海誓山盟,这种爱情式的表白,只能骗骗头脑简单、天真烂漫的女孩子。”

——王纬宇一听这话,吓得放下茶杯,惊恐地望着,脸皮刷地白了。

可惜灯光暗淡,于而龙注意不到他脸部表情的变化,接着说下去:“……如果你真心实意的话,你明天就去跟高歌他们谈,谁也不许染指实验场,让那里的研究人员得以继续工作下去,把廖总放出来,使他有可能把试验做完,要不然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了。再说:革命的人道主义也该有的,廖总的老伴都被三番五次的查抄吓出病来了。”

——王纬宇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那不过是于而龙信口说出的话,并无深意,那个罪恶的谜园之夜,此刻他本人都不敢去回想了。

他站起来,握了握于而龙的手:“我去套套交情看,想办法施加一点影响,使实验场不受到冲击。”

在院子里分手时,于而龙说:“咱们不是小偷,用不着如此害怕,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要心虚胆怯,放心,决不会改朝换代——”

葡萄架已是一片积雪,白花花的了,他说:“至少,我看到是到了更新设备的期限,大部分老掉牙的机器,该淘汰了吧?”

“我不认为我超过了使用年限。”

“可是,我们被上头嫌弃了,‘飞鸟尽,良弓藏’,我是学过历史的,历史上有过类似的事例。”

“历史会重演,这一点谁也不怀疑,可还有一个真理在,因为我们是共产党。”

他拍掉落在于而龙身上的雪花:“你的天真无邪,一向使我敬佩。”

“你不相信真理最终会取胜?”于而龙不能设想,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失去真理必胜的基本观点:“雪花遮住了大地,但是,雪花会化,春天会来,大地长存……”

“我们也许看不见了!”

“王纬宇,你错啦!我以为你不该这样。”他望着高门楼的二先生,在飘舞的雪花里,仿佛看到了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惊怖绝望的神色,那好像是一九四七年,当延安丢给了胡宗南的时候,他拿着那张《 申报 》,就是这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