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 疚(第2/3页)

“你不相信?”

我不敢相信啊。

老师叹息:“那个人心里有愧啊!就是这愧疚把他的下半辈子压垮了。知道这秘密的人至多三两个还活着,他自己不说,没人会提到这档子事。再说现在的人除了自己,谁还关心别人,更不要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大家都恨不得把昨天的事情全忘个干净才好,要不就太苦了!提那些事谁都不会高兴,等于是冲了别人的喜庆。一个人如果老说过去,就等于自讨没趣。可我就像那个农场老人一样,下半辈子就得这样折磨自己了,折磨到死……”

我看着他,一声不吭,心里有些怜惜。

“那老家伙本来早可以返回城里,可他没脸回来了。他作了孽,该自己惩罚自己了……”

这次深聊带给我的是双倍的惶惑。当最后离开时,我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不是减轻了,而是加重了。说实话,我很少像今天这样犹豫和迷茫过。

我在街头踏来踏去,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方。我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灰心了——我想控诉的是谁?我想辩驳的又是什么?我们又到哪儿去找一个公正的法官?谁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评判?我觉得自己陷在了一个奇怪的迷宫里,像被捉弄了一般。好像每个人都在背叛和欺骗——我当年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父亲,所以柏慧才多多少少有理由背弃自己的承诺……在真实和挚爱面前,我竟然没有了一点儿宽容和理解,只冷酷地转身、逃离。从此她却要留在原地,要一生承受,生出满头白发……愧疚啊,此刻压得我举步艰难。

2

令我惊异的是,无论是柏老还是口吃老教授、农场老人,他们都在悔恨和抱怨之中。他们对命运的捉弄都表示了一种无奈。不同的是,这些人分别是幸运儿、告密者和牺牲者。

无处不在的背叛和欺骗,无处不在的神秘游戏。有一刻我下决心重新去读那两册厚厚的地质学著作,以得出自己崭新的判断——可这种想法保持了没有多久便淡漠下来。何必呢?我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它,它除了再次唤起我更大的痛苦、让我重新陷入无力排解的忧郁,不会带来任何有益的东西。即便真如老师所言,它的粗陋、它的谬误,它最后带给老教授的委屈和遗憾,今天也无从补救了。仿佛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我将走向何方?

我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来到了电话亭边。

掏出她留下的那张纸片,拨通了电话。

又是那个平静得出奇的声音。我们约定在原来的地方,去那个小小的咖啡馆。

她来了,坐在了我的对面。我们要了红茶。这一次衣兜里那个笔记本再也没有冒出异样的气味,也不会突突跳动了。它大概在衣兜里睡着了。这一次我的手可以放松地端杯了。

是的,再也不需要眼前的这个人去知道那一切了。那可不是一个好故事。如果说她已经有了白发,那么我还忍心使她变得满面皱纹、过早地变成一位皱巴巴的老太婆吗?我这会儿突然多少理解了那位老师的心情:他可能不忍心与我一起进行这种残酷的合作,并且认为种种努力都是无用的。一开始我觉得别人庸俗而胆怯,现在却认为自己是幼稚可笑的。我第一次觉得柏老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憎可恨,因为他一个人既无力也无意加害那个口吃老教授、让那个美丽的少妇跪着死去。他一开始对整个事件、对发生的那一切甚至一无所知。他对可怕的后果并没有足够的预料。他对自己鬼使神差、冒冒失失闯进了地质界而感到了深深的惊愕,还有厌恶。

“你想不到我多么盼望……多想见到你……”

“我……”她好像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我后来常常想到你的父亲。我一遍遍想着那个老人。”

“你是指我的‘义父’吗?”

“不,我想知道的是你真正的父亲——后悔没有听你多讲一点儿。今天再讲已经不可怕了……”

我叹了口气:“今天已经太晚了……以后吧,以后会有更多的时间。”

“当然。我也可以更多地讲讲自己的父亲……”

“哦,那倒不需要……不需要了。”

我在说这些的时候,不知怎么眼前出现的是那棵巨大的李子树;还有树下的茅屋、茅屋下的老人——她就是我的外祖母。我的外祖母啊,我就是由她抱大的;她夜间搂着我睡觉,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她把一切故事都装在心里,那里面有泪水也有欢笑。可就是这样一位永恒的老人,就在那么平常的一个下午,突然地死去了。她的死对于我将是一辈子都不能破解的谜团,尽管在她前边和后边还有很多的人死亡;可是,只有外祖母的死才使我不能接受、不能原谅。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叫着冷酷的神灵——我觉得外祖母的死戳穿了一个巨大的骗局……这么好的一个老人怎么可以突然离开呢?一个善良的没有一丝过错的老人,突然就被粗暴地拒绝了。她撇开了这个小果园、这个茅屋,还有她日夜牵挂的亲人、她身边的一切……这是公正的吗?这多么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又多么蛮横!这所有的粗暴和蛮横究竟藏在了哪里?我一辈子都要诅咒它,只要活着,我就会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