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归 来

1

目光所及,好像一切都随着天气凉了下来……屋里的两只龙虾如果不是因为气温的关系,那么就是因为一年来的打斗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只垂着一对大螯,弓着腰,长须偶尔挑动一下。有时它们虽然还会把大螯架到一起,却不再动作——彼此都在硬撑。丽丽长时间地沉默。平时让它这样安稳是很难的。我喜欢它这副乖孩子的模样:两只前爪按在地上,爪子和两臂之间有一道令人入迷的深纹。我按一下它的胖爪,它就低头看看,然后抬起困惑的眼睛。它正像人一样思念,思念远方的行人?他们出发时选择了一个冬天,那么归来呢?

从庄家回来后,我告诉梅子:挽留失败了。她立刻沉下脸,许久才说:“是啊,只要跑了,只要生了那样的一颗心,就再也回不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想一个既遥远又切近的旅途,想许艮那样的独行者——我多次看到原野上那些背着背囊、全身乌黑、两眼凄怆的汉子。他们都是一个人在走。是的,独行者往往是流浪汉中的精华,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一些货真价实的人物。我渴望听到许艮的消息。从许老身上我进一步明白:他们不仅在浪迹的时刻,即便在出发之前也是独身一人。或许那种朝夕相处仅仅是一种表相,是临时迁就的结果,是软弱与费解,是不足以道人的幸福和其他——最终的结局是,属于他的那个宿命般的时刻一到,一条苍茫无尽的长路就在眼前铺开……他们谈论着九月的恐怖/谈论一个期待和一个归宿/当上天降下了白色的粉末/那是挥洒碾碎的时光/野地的平民开始收集柴草/像鼹鼠收集一粒粒食物/长河上那支冰封的桅杆/正翘首遥望一个人的独行……

一阵敲门声伴着叽叽喳喳的声音。多么怪异的声音啊,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是莉莉和埃诺德,两个人笑吟吟地挤进来,进门后挽在一起的手仍然不愿松开。丽丽狂吠起来——而它在平时从不这样,它几乎对任何人都友好。我劝止了丽丽。我对他们说:“请坐吧。”可是莉莉仍然挽住了埃诺德的胳膊。他这会儿戴上了中国老式小圆框眼镜,鼻子那儿好像受了点轻伤。他用板板的外国腔叫着我,我的名字从他的口腔里挣扎出来,一下变得擦痕累累。

我给他们倒茶。莉莉接过茶吹一吹。满屋里都是一种低劣的香水味。这个常常吹嘘鱼子酱和泡泡浴的姑娘,周身涂满了劣质香水。我这时才为余泽感到庆幸,庆幸一次合情合理的丢失。莉莉开始说明来意:他们要结婚了,这一次是来报喜兼告别的——婚后埃诺德就要结束学业,领她到大洋彼岸去了。我随口说:“嗯。领走了好。”

莉莉戳一下埃诺德,“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中国呢!”

她提前把自己当成了外国人。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我内心里开始检点自己是否有点褊狭——我发现自己主要是为那个不言不语的余泽而愤慨。是的,我在替那个旅途上的朋友难过。因为没有办法,这无论如何还是一种伤害。那种关于性的现代开放理论在我这儿不通,我宁可做一个第三世界固执的老赶,宁可朝拜孔子。埃诺德起劲儿地说着中国俚语,莉莉则不停地“皮袍、皮袍”,像那个李贵字一样。

2

这是第一次铺上银霜的日子:一开门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层,匀细之屑需要仔细辨认……也许就是它预示了小小的异常——谁想得到这一天对我和朋友是如此重要呢?一大早吴敏就来了,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吕擎他们回来了!”

我大喜过望地看着她,简直不敢相信:“刚刚?”

“昨天,昨天才……”吴敏喜不自禁地摇头,“他们现在都在我们家躺着呢。三个人把背囊一放就好好睡了一场。我做了饭,他们只吃了一点点,一放碗筷又睡着了……吕擎是第一个醒的,他马上让我来找你……”

我们跟上吴敏急急地走了。

梅子在路上不断地问着吴敏什么。这是我们这些朋友当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他们比原定计划好像提前许多日子返回了,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同寻常。

四合院里的老枣树垂着头,像在沉睡。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尽管我对眼前几个人的情形有所预计,但进了厢房之后还是吃了一惊。三个人歪在一个很大的地铺上——好像这地铺是许久以前就搭好的,只不过从没注意罢了——旁边堆满了一些杂乱东西,摞着背囊。三个人衣衫的颜色与破旧的东西混在一起,难以分辨。他们被人惊醒了,这时一块儿抬头看我们,每个人都两眼通红。这使我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闯进屋里。瞧这三个人啊,好像没有洗过脸——不,我在有些暗的光线下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一张张脸是被太阳晒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比我上次在山里看到的模样更惨了,一个个瘦得厉害,一双手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还像过去一样热烈和熟悉。他们打着哈欠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