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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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归来的秋末,吕擎他们三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默。再次谈起钱扣村时,我曾问:就这样放过那几个冷血动物?吕擎说这怎么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几个恶棍逍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只愿更多地回忆美好的经历,听他们欣悦的口吻,听他们谈论春天。
整个城市的心情都追逐着满地落叶,渐渐归于沉静和寒冷。我不愿过多地打扰吕擎:在三个归来者当中,他好像更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段默想的时间。可我又那么好奇那么孤独,简直难以独处……阳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边;而余泽独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余泽一整天走在校园偏僻的环形路上,听着风吹落叶的声音。高大的欧洲白栗树开始脱落叶片,榉树的果实正在成熟干枯,不断有破裂的果壳和种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叶树,这种十几米高的、很像榆树的乔木总让我想起东部平原。小叶朴淡灰色的树皮多么光滑,它的枝桠在秋风里显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树、青檀木、不太高的樱花树和专门用来观赏的桃梅……它们都处在枝叶飘零的时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这所大学校园里可真有一些不错的大树啊,这会儿立在那儿,光秃秃的树干、光洁的树皮,更让人觉得有一种凛然正气、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尚品质。它们让人回忆起这儿曾经是一所难以被世风摇撼、以至于连根掘起的学府。那青色的、像鱼鳞似的瓦片大屋顶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连那勾勒得很好的砖石缝隙都向人显示着自己独特的精神和历史,讲述着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余泽的长发归来之后总算好好梳洗过了,但仍然没有修剪。在这个混乱不堪和各行其是、欲望大涨的世界一角,再也没人干涉男性的这一头长发了——不过现在可怕的却是来自同性的误解和侵犯,余泽说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从松墙后面扑来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一凑近了就想亲吻,嘴里呵出了逼人的玉米饼味。后来那人可能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一边慌慌退开,一边煞有介事地说:“对不起……”然后像一只受伤的狐狸那样窜掉了。
“这家伙可能从背影上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人——他大概以为我是校篮球队的。”余泽难得一笑。他说如今在这座校园里运动员是最吃香的,简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足球队员如果来校园里参加比赛,那么很快就有几个赖唧唧的小姑娘围上去,让他们签字,在小本子上画圈圈……大学时期是幻想时期,他们大部分时间用来模仿而不是用来思索;模仿小说、诗歌、插图小人书,还有影视镜头——只要地球的那一端时兴什么,这边就会飞快地模仿起来。比如那些狂热的、跳起来亲吻体育明星之类的电视画面,哪怕只在荧屏上一闪而过,也会被那一双双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后就是寻找机会模仿和实施了。当然这儿还没有真正的体育明星,于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运动员来凑合一下……总有一天她们会感到这种模仿有点淡然寡味,到时候再想一些别的办法……
我们谈论一些熟悉的老师时,余泽说回来这一段时间听到了很多有关许教授的议论……“时间这么长了,大家还是谈……”从许艮说到陶楚,余泽十分惋惜:“她真该再谨慎一点……”原来陶楚在系里举办的几个周末舞会上出现过。有人说:丈夫刚走,她就扳住那些大胡子跳舞!人家从来不跟正教授职称以下的人跳。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如果只是挂念走开的人,那就会加倍地痛苦和寂寞……余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很多老光棍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总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家伙,他们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工农兵,有的当学者。老光棍的脾气总是很难更改,他们自己过着邋邋遢遢的生活,却不能忍受一个独身妇女的洁身自好。我觉得陶楚在这种乱糟糟的、并不陌生的气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亏还有一个活泼的儿子许鲁做伴。只有这时,我才对许鲁的那股调皮劲儿感到一丝丝宽慰。
天已经不早了,在剩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去了那幢苍楼。仍旧居住在这儿的人或许不幸,可是走开的人也许早就无法承受——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渐渐结成一个悲凉的硬块……旁观者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日常的、缓慢的磨损究竟会有多大的力量。
许艮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发黑的茶缸、烟灰缸,蒙了灰尘的书。暗暗的室内光线隐隐约约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从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个沉重的、蜷缩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眼角的几道深皱、有点浮肿的眼皮和糟糕的气色……这人胡子很重,刮得铁青,常常让人想起一个饱受折磨的、烟斗不离嘴巴的倔汉。主人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永不消失的烟味。我仍能记起他谈话时也不甘心把烟斗从唇间抽出的样子。他的目光时而闪烁一下年轻和纯稚的光芒——那时我听着从他嘴里吐出的一些晦涩词句,觉得一块儿落入了某种深渊。“道无动静,无刚柔,无阴阳,无显晦……”“式显而能晦”“Matter— energ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