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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地绷紧这根弦,它细如纤发。日夜听它鸣响,听枯叶和风扫过时的震颤。铮铮之后是沉沉余音,消逝在夜海里。稍稍松弛一点也就无声无息了,可以待在一个默默的世界里。我在阳光无力抚慰之处嗅着腐菇和坏疽的气味,无暇呜咽。那弦松弛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恐慌……不,不能,我有过誓言,我是一个忠诚的儿子,是被指派来的,像服苦役——不,比苦役苦上万倍——我是看守这根弦的人……不能忘记在你身边度过的春天,正像不能忘记甘甜的乳汁。我也许是少数记住了饲喂的婴儿之一,一闭眼就是那弥漫大地的芬芳。黑夜用无边的墨色来恐吓我,我就依偎在你的山峰之间,脸贴紧了中间的凹地。睡着了,鼻孔里全是药菊和蔷薇的香气。春天里的第一束花像金子一样,你扯着我走向高地……就为了长眠的母亲,为了那些祭奠和换取,我有止不住的泪滴。看到一汪汪碧水、最迷人的春水了吗?它是弱者的眼泪汇成的。一万条小溪日夜流淌,正从人们不曾留意的角落里潺潺而下。

你告诉我,只要守住那根弦,我就会再生。命系在弦上,系在后来人的心弦上。当它能够时常发出铮铮脆响时,你就会踏着它的节奏归来。我记住了,记住了。我有一双不倦的眼睛、不屈不挠的手指,我不会让你长久地沉睡。

通过梦境,你不断地让我结识一个又一个母亲,她们有的像你一样衰老,有的才十几岁、二十几岁,是未来的母亲。她们完美的躯体闪烁着春天的光泽,时光却要涂上锈迹留下斑痕。有一只坚忍而执着的手在维护着。我爱她们,并以全部生命的火热去温存和追求,不得不嘶喊着一腔心愿。你听见了吗?

修长柔韧的柳枝垂挂着,装扮了千里荒原。洁净的沙上蓄着未来的绿色和太阳的温情。我在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仰躺下来,寻找感受和向往。小甲虫驮着一身春阳蠕蠕而来,认真地嗅着,喷嚏声小得无人知晓。接着是一只穿了蜺服的小飞虫落下了,它是方圆几十米最著名的小公主,骄傲而顽皮,从来不忘炫耀那又细又圆的腰肢。远远近近都有米粒似的绿色生出,神秘的欢欣悄悄聚拢。我被遮在柳丝中,盯着它们在风中悠动,突然想到这是荒原上频频弹拨的弦。

一片铮铮之声里,苏醒的荒原上河冰碎了,水流从桎梏中挣脱。淡淡的热气在水面腾动,似一层细纱。这儿正进行第一场沐浴,洗去一切的灰污和不快的记忆。整个冬天都在退却,无数濒临死亡的生命又被抚醒。当伸手采撷百合时,千万不能忘记那个刺骨的枯冬,它怎样冰封了一切……我如梦似幻的荒原啊,你曾经被一种深色的液体浸过,它们浓烈似酒,却比酒辣上千倍。这种液体并不神秘,它是从母亲身上流出来的,最后与荒原融为一体。我们在春天的感召下小心翼翼地踏上白沙,就像踩在了母亲的腹部,触到了她富有弹性的肋骨。我们由于愧疚和心疼而双泪长流,深知自己无边的罪孽难以赎回。

由于我们在荒唐的沉睡中松弛了它——那根弦,从此失却了响彻大地之声,一切都疲软消沉,最黑的夜笼罩了天际。恶魔趁机而出,它在母亲般的沃土上切割,让脉管和筋骨生生分离。我听到和看到她在黑色中大睁双目叹息。母亲从不责备,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寻到了我,深情盯视。我双手捂住脸庞,怕她看到这躲躲闪闪的眼神。你记得住吗?记得住。那因为什么?害怕牺牲吗?不,比牺牲—— 一切看得见的牺牲都要可怕十倍。那是无边无际的、无头无尾的折磨,是一丝一丝的、日复一日的磨损,是诱惑、寂寞、饥渴、焦躁和蹂躏加在一起的苦难,是一切有情感有热气的生命所难以承受的——于是就把母亲推进了深渊?是的,不,不是——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辩解之词。我只能长长地呼叫一声:我的母亲!

大地在呼唤中颤抖,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我缓缓地转身,回到那个角落,去枯枯地守住。从此我再也不忘,再也不忘。这些誓言只属于自己,自己享用自己注视。我注视这誓言就像注视我悄生的白发。我在它的面前不得不有个选择了。我必须好好地、真实无误地来个回答。我的声音将被良知记住,并刻在坚硬的石头上,埋入荒原,让所有的母亲和即将做母亲的人存个见证。

你是我生命的依据,我如此地爱惜生命。它会由于不能再生和枯干而变质。我不过拥有一个脆弱不堪的躯体,它是灰尘的一次集结,解散的那一刻再还为尘埃。失去了依据的肉体只能如此。我看到了无数类似的东西,它们在天色微明时开始不安地蠕动,然后走出小小斗室。它们没有嗅觉,分不清腐菇和玫瑰的区别,满身涂满了脏臭喜气洋洋。这险些成为我的同类。我的不能屈服的心每搏动一下,都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我的昨天和我的未来呢?我的依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