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第2/4页)

纪及的话让我想到了以前工作过的0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观察,说得一点不差。我曾经与吕擎交谈过,他说大学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学得粗鲁一点,简直就没什么生存空间……纪及叹气:“我常常想,一部分人为什么非要从小辛辛苦苦学下来、走进一种专业不可呢?这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战战兢兢的生活,是回避和退让,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还损坏了体力。人要打谱过另一种日子,像许多市民,他们直到现在还要去拉煤球,去煤场排队,到廉价货场里挤……这需要有个好身体。我们恰恰在日常的脑力劳动中把那点宝贵的体力耗尽了。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上来,要选择这样的一个职业!”

我久久沉默。

纪及像自语一样,这时手按窗台看着外面……纪及的话令人一阵沮丧。是啊,我想起了许多先辈,许多人。几乎无一例外,无一幸免。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磨难,有的甚至妻离子散。然而他们并没有什么罪过,他们只是辛勤一生,把心血倾注在自己热爱的专业上。而另一些混迹其间的人物倒可以高高在上,驱使和管理,不仅主宰了别人的命运,而且还成为最大的“专家”。这就是事实。

纪及抬头看着我,像是进一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

“我不会为霍这样的人立传。我不会为他写下一行字。”

我思忖着:“可是说实话,听了霍闻海小时候的事,我心里倒生出一些敬意。苦难和人的一生该有怎样的关系,可见每个人都是一本大书啊!他从河边逃生到现在,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不容易的……”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名不副实的人,说到底只是一个扭曲时代的产物。”他定定地看我,“你可能也听说了,在过去一场连一场的运动中,他都是各种领导小组的成员。这个城市死了多少人啊,他手上不可能没有血……”

“他身上肯定有不少污点和错误,可是……我听梅子父亲说,在那个严酷的环境中,他总算功大于过,也尽力保护过一些人……”

“就算是吧,不过当我们如实记录他手上的血迹时,又会怎样呢?”

我无言以对。但我心里觉得纪及对于历史、对于现实中的人和事,都有点过于苛刻了。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他的看法,人人都有坚持自己立场的自由。

2

后来娄萌再次暗示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她手下的工作人员如果这样,也会影响到于节的。“很可惜,想不到刚刚参加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就这样狂妄。幸好霍老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他不与年轻人计较。这个纪及太不像话,不仅在学术上贬低前辈,而且还污蔑他的人格!”

我第一次听到她在明确指责纪及,就说:“这一切都是谣传,纪及决不会那样的……”

娄萌淡淡一笑:“你不要为他打掩护了。我什么情况都了解。”

“在学术问题上,他当然会阐发自己的见解,可是不会无中生有,更不会诽谤霍老。”

娄萌不言。我当然难以说服她。可我真的担心纪及,知道他那种耿直的、不能够遮掩的心性会在某一天给他带来不祥。我当时判断,他肯定因为激愤,在某人面前说了霍老……因为他无法遏制,他无法平息自己的激动和愤懑。

娄萌进一步叮嘱:“你已经在文化界干了这么久,已经很成熟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多,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

娄萌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一会儿就变得温和了。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里流露着一种爱怜和痛惜,或别的什么意味。她叫了我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娄主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给你和于节院长招惹麻烦的。”

这一天我们分手时,她又谈到了于甜——她的那个宝贝女儿:“你知道吗?我是爱护纪及的,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是听于甜讲的。你可能不知道,于甜对他的事很好奇,常常回家谈他。这个痴心娃娃。你应该让纪及明白,有些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该多嘴的。他到现在还没动手写那部传记呢,怎么能把一些道听途说讲出来?人家霍老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很少议论别人。你们年轻人应该学习这一点。”

“是啊,他的品格多么崇高。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娄萌盯了我一眼。她不喜欢调侃。

她又问起我对纪及的真实看法、总的印象,甚至征求我对女儿与纪及关系的意见。

“纪及是一个正直的学者,虽然我对他的家世、对他的过去还不太了解;但我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