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一

1

始皇在赵高的一再劝谏之下,将每日阅览的竹简减去了半车。咳嗽,失眠,这在过去是极少有的现象。那时无论多么焦思和忙碌,几乎一躺下就可以睡着。他在最繁忙的日子里总要远离那些宫妃;更多的时候,只让一个小宦官睡在一边:醒来时摸一摸他滑腻腻的额头,然后慢条斯理地吩咐一些事项。

小宦官长得灵巧,身体像丝绸一般润滑。

因为睡眠不佳,始皇整整一个白天都萎靡不振。时近黄昏,他如大梦初醒般神情恍惑,竟然不知怎么问了一句:“我是谁啊?”

小宦官慌慌应道:“您是陛下。”

他望着窗外,目光游移,仍然像在喃喃自语:“可有人说朕就是勇、毒、猛、利;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他说完喉咙一阵发痒,但忍住了没有咳。

小宦官端量着始皇,越看越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细长的眼睛,黄黄的面皮,早就弓了腰,还要咳个不停。小宦官真想和他挨到一块儿,比比两人究竟谁的个子更高。小宦官有一个奇特的本事,就是躺下用力一伸,身体可以长出半尺;而他站起来就立刻复原,显得矮了。他觉得始皇只稍微高出一点。他想说:如果俺没有给清净一番,也许还会往上蹿哩,也会长出像你那样浓黑的胡子。

始皇偶尔要抓挠瘙痒的身体,这时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道凸起的红条。小宦官每到了这时候总要取一点药水,往他的身上搽几下,直看着这些凸起的红条消失。

始皇仍旧望窗子自语:“有人总说朕无所不能——”

小宦官嗫嚅着:“是啊,陛下无所不能。”

“朕让天下雨,天就会下雨吗?朕让天上响个惊雷,它会隆隆响起来吗?”

小宦官说:“这……”

始皇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莫名其妙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眼睛有些湿润。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从墙上取下了卢鹿剑。始皇端量剑的肃穆神情让小宦官心口发紧。

始皇在刚刚点起灯火的大厅中央踱了一会儿,又把卢鹿剑重新挂到墙上,这才斜倚到榻上。这是在渭河南岸的章台宫里,这一处离宫别苑曾是他年轻时候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装满了美好动人的回忆。

也就在这里,他曾作出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决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歼灭了乱权的嫪党。宦官嫪毐备受母后宠用,已成宫帷大害,权倾朝野。立下功业的是御前郎将蒙武,他带领一干武士于午夜发事,缉拿嫪毐以及余党卫慰竭、佐弋竭、内史肆。天明时分,一群将士又将母后居住的大郑宫围住。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太阳落山之前,太后已被迁往别处囚禁起来了。

那算得上腥风血雨的一天。他至今记得来往于章台宫的那些将士的神色,以及他们沾血的衣袍。

不久之后是对相国吕不韦的处置:先是免职,而后逼其服下毒酒一杯……

“陛下该歇息了。”是小宦官的声音。

这一声呼唤将他从回忆中引出。步入寝室,一股浓浓的胭脂气险些让他打了个踉跄。他并非那么喜欢这些女孩子,虽然曾一口气把从六国纳来的四百多个女子召为宫女。这个夜晚,他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而这时最大的乐趣,就是与她们之间无拘无束的交谈。他特别喜欢的是来自东方的齐国女子,最想听的就是出自她们口中的那些海边奇闻。

这一天小宦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身体在飞快地伸长。他醒来时,首先去查看身体,发现依然故我。他有些扫兴。

外面小鸟喳喳叫。小宦官跑出去一看,见博士淳于越在门口树下读书。这个淳于越每天清晨即起,背上一捆书简,在树下咕咕哝哝。

小宦官上前施礼问好,他只用眼角瞟来。

小宦官说:“请教博士一个诀窍。”

“讲来。”

小宦官就问了:“始皇帝为什么一夜一夜不睡呢?难道是那些丹丸的作用吗?”

淳于越捋着稀疏的胡须:“万物都有气数,一切皆由天定。丹丸也无济于事,一个人气数尽时,则如灯将熄。”

小宦官的脸色黄了,嘴里连连说:“明白了,明白了。”

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明白。他刚刚识了二百个字,而且这二百个字中有的是燕体,有的是齐国传来的,有的是秦国的文字。这在统一文字后的这些年里也就算个麻烦。淳于越曾亲手教他写过那个“马”字,可他怎么也学不会。淳于越骂他“朽木不可雕也”。

2

始皇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小宦官就一直守在门口。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约莫半上午左右,里面传来了阵阵咳声。他赶紧提提裤子跑到外间,轻轻叫一声“陛下”;再一声咳嗽传出,他才敢走进寝室。一片脂粉的香味呛得他几次掩鼻。他爬上寝床,想把始皇搀起来。始皇自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