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方(第3/5页)
“就是有也不会让我们看的!”他笑着。他对那座博物馆的所有藏品都很熟悉,像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剑”——说到这儿纪及连连咂嘴——临淄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国子鼎”——“像有名的举方鼎、京鼎,它们都是商代文物啊。”我问什么是“豆”?他仔细介绍,努力想说个明白:一种深盘高圈足,盘外壁装饰着一些涡纹、凹旋纹,圈足上还施有两道凹旋纹……他特别谈到了西周时期的一件文物,说:
“这件文物你该知道呀!”
可惜只能让他失望,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十足的外行。
“那是有名的‘方奁’!它就在东部平原这儿出土,长方形,有两个盖儿,盖上还有一对裸体男女相对跪坐,而且方奁的四个腿儿就由裸体人形做成——你看古人的思想自由奔放得很,他们竟然在方奁合盖上铸起了男女裸体!”
他说从这里回城时,一定要抽点时间和我一块儿去看看这件奇物……因为谈得兴奋,到后来就不想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赶路,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分强迫自己躺下……
让人羡慕的是,他只一会儿就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可是我后来一直未能入眠。我在想以前所经历的那些远行的夜晚。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平原和山区走来走去,这种没有尽头的奔波和行走是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的——在那片海滩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在芦青河两岸的丛林中,我曾经一直奔走不停;后来我又一个人到了山地,在那些大山的缝隙里窜来窜去,像一只野物那样四处寻食,规避危险,追逐着同伴……最后有幸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这才离开了平原和山地,直到栖身于一座城市——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从此我有了崭新的朋友,有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窝。很可惜,我总不能在这座城市和这个小窝里安定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它发出了声声催促:快啊,快啊,快上路啊!就在它的呼唤声中,我真的一次次走出那座城市,告别拥挤的人流,走向童年的大山和原野……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必须不停地走、走;我必须用脚板去探求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土地,去寻找去叩问……
可是我在寻找什么?追逐什么?
我睡不着,黎明前一直在极力回忆关于奔走、关于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鲜亮的图片……记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区,清晨,因为一阵冲动,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个山包——至今记得那天带着一身汗水攀援、蓦然抬头的惊讶:眼前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在晨光里欢快飞去的一只苍鹰,还有两三只云雀在头顶欢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动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脸,不远处就是一块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条银亮的鱼;它倏然游开一点,晶亮的小眼睛瞥着我,缓缓隐入水草……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抖动,各种小虫子发出了鸣叫。我此刻仿佛身处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园——恍若躺在茅屋里、蜷在外祖母身旁……那个孩子啊,后来他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后又跑到中年……
黎明前我在轻轻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诗句:
在既往与未来的滔滔合流之中/我总看见一个“我”/
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到处巡行……
4
很多年前,老林场实际上与旁边的农场是同一个行政单位。如今这里的林场已经名存实亡,靠近大海的这片沙滩平原上,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树木大多树龄只有五六年的样子,而且都是木质粗劣的速生杨之类。偶尔能看到一棵柞树、一棵小叶杨或一棵桑树。稀稀落落的灌木当中有一两条水渠,沿着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种杨柳科小乔木,油油的紫褐色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别处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变得多起来,它们蓬蓬的树冠,红褐色的枝条,精巧的松果,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可爱起来。脚下是洁净的沙子,上面偶尔生出一株鬼针草、一棵千层菊或一株地黄花。酸枣棵多极了,它们常常密得没法下脚,我只好小心地绕开它们。
与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连的就是农场了,那里土质略好一点,属于半沙土,栽种了花生和玉米。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农场和林场里的人都很松闲。我入住的招待所里有两三个管理人员,领头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着眼镜,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我们经过几天相处,话就多起来,后来不断牵涉到老林场几十年的变迁史……当她知道我来自那个城市之后,好像有点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