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片断
[续风云存照]回首往事令我感慨万千。深夜睡不着,就常常翻看过去那些诗作。它们日积月累总算有了一些,除了印书成册的,光是手写散页也有了一大沓子。首长说得何等好啊:坚持数年必有好处,任何事物都贵在坚持。这些诗作并非一个阅历短浅的人所能理解,它们和作者一样,也可以说是历尽沧桑啊。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也没有停止写诗,反之也是一样:极大的欢乐中一定要乘兴挥毫。那时所用工具毛笔铅笔钢笔、各等纸张,都不会挑剔,有一次实在急了,因为没有随身携带纸笔,就用一根锈钉把突然涌上心头的诗句划在了破瓦片上。目前看这些诗作新体旧体间杂,以旧体为佳。没有办法,我们这一代人最终还是受传统影响较大。但对年轻人我一般不主张他们写旧体诗的,因为它的格律实在不易掌握。
有大量诗篇写于那个混乱的年代。从诗中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苦闷。运动初期来势十分凶猛,我自然也是被冲击对象,简直是一夜间失去了自由。从那些怒火冲冲的青年人的口气来看,这次显然是凶多吉少。平时我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他们这时就乘机报复起来,批斗时捆绑格外用力,往往用单膝顶住我之腰背狠煞绳子……夜晚也不能休息,折磨起来花样翻新,有时竟以搜身为名将我脱到不剩一丝一缕,实际只为了羞辱而已。几个钟头下来,皮肤有了二度挫伤,并伴有相当严重的睾丸肿胀和精索炎等等,最重时大小便失禁。想想看吧,即便我解放初期犯过作风,有过生活上的一点瑕疵,今天的报复又怎能针对身体的具体部位、并且这样凶狠呢?更不可原谅的是,类似场合每每有女人参与,可见令我怎样痛苦尴尬!他们对一些细节兴趣颇高,简直可以说是过分好奇,连夜提审时大多集中在这些方面一一问起。俱往矣!不过往事虽然让我难以启齿,为了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在此也要一一记录下来。今天看,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从物质第一性的、实践的观点看,唯心主义者所热衷的编造和杜撰,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种种痛苦如非亲临其境者,将是无法体验的,我那时能够咬牙挺过来,除了坚定的革命意志,再就是凭借以前练就的吐纳功法和偷服自制丹丸,以此求得自保——仅此一项,也不能轻易否定祖国的医学宝库,不能说所有长生不老之术全是扯淡!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而时间才是真正宝贵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再说那个时期矛盾双方的转化往往是非常迅疾的,有时仅仅是一天之隔,主要矛盾就变成了次要矛盾!
我进入领导小组的第二天,可以说惊魂未定就投入工作,并开始写诗,内容无非是既往不咎,继续革命等等,全都发自内心。记忆犹新的是,我刚刚恢复了衣食无忧的宽松环境,就写下了平生最长的一首诗。因为长,所以不再讲究格律,属于“古风”。它歌颂了革命队伍中的女性,写她们每到危急关头挺身而出、解救战友的种种壮举……因为频频写诗和书法,有时竟耽误了开会——那时会议很多,上级委员会有时一夜间会发出十几条指示,每条都需要连夜传达。而我当时正迷于颜体书法,也得益于吕南老的具体指点,进步极快,免不了埋头小屋通宵不出。至于后来有人揭发我和所谓有夫之妇“不堪入目”的行径、继续热衷于阴阳采补践行双修,当然是过于夸张了。真实情形是,那位书法家的妻子也擅长颜体,我们只是良师益友的关系。再说我对其丈夫的全力保护,也是有目共睹的!至于说对一些著名文化人士的残酷迫害,更是一派胡言!迫害尚且没有,又哪来残酷?与此相反的是,我那时候所做的,恰恰是明斥暗保!如秦茗已先生,他和老伴被剃了阴阳头的第二天,我即提了糕点亲自登门慰问!请问当时敢于这样做的,又有几人?其夫人后来自杀,连料理后事都没人敢去,又是我指示他人事事善待。我背后流了多少同情的泪水,常常是不停地手书一些诗句,以发泄心中的悲情: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写: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靳扬一事更是荒唐至悲之事!他最后的惨状也令我流泪,内人递了几次手绢都被湿透了……对此我不仅没有责任,反而应该说还有许多功劳——虽然最终也没能将人救下,但毕竟是延缓了他的生命、减少了他的痛苦。我曾以其患有精神疾病为由,力主放人,甚至几次慷慨陈辞。在我的极力干预之下,靳扬后来总算有过少许宽松的日子。若不是最后上方严厉批示骤至,任何人都回天无力,那么整个事件或许会以另一方式收场。这段往事一言难尽,当年手上并不干净的吕教授,我却并未在公开场合揭露他的丑事——因为自己曾在进城之初探望过他,尊称他为老师,就一些古诗平仄问题认真请教过。所谓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是这个意思。至于说他的夫人后来当众污辱我,且言辞激烈,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孀居的人了,我们还能要求她怎样呢?靳扬生前与那个林场女学者的事,让我羡慕中又有许多不解:那种环境看管极严,他们二人又是如何得手的呢?再则,女方已是万众瞩目的美人,又怎么会看上了一个疯子?可见老林场这些人当中真是充满了奇才异能,绝不是一般思维所能判断的,三言两语更是难以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