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撞与痛疼(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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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黑夜好长好苦。我听见车声隆隆,看见蓝色的火星在眼前、在高空里爆开,像下雪天高压电线上闪过的那些火花一样,响着,噼噼啪啪一刻不停……

我想大概这就是人人都要经历的真正的黑夜。这个冰凉的夜晚,我的身体一会儿飞升上去,一会儿又降落下来。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在这黑色的海洋里不停地飞升和降落。

最后,我费尽力气才睁开了眼睛。光线像水银一样泻个满地。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光,刺得双眼发疼。睁大双眼,一转头就感到钻心的疼。天哪,我在一瞬间明白了:我是被人抬到了医院,我这会儿正在医院里。现在,天大亮了。

旁边的人是梅子。我的左手朝她伸出——它被纱布包成了一个很大的白球,像一个笨模笨样的拳击手套。

梅子把我的胳膊小心地盖到了一个白布单下。我试着和她说话,可一张嘴就疼。但我想自己还是叫出了一些名字。旁边有谁?有顾侃灵,有神情沮丧、面容憔悴的吕擎……我一回头差不多碰到了纪及,原来他站得更近。我的心情平静多了。

我好像听到他在问什么。

我想说话,他摆摆手。

吕擎说:“你是天亮时被一个拉地排车的发现了。”

梅子说:“我们该好好感谢那个人……”

医生过来嘱咐什么,又有护士给我送了一支体温表……

一会儿岳母来了,她把一点吃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她在旁边跟梅子小声咕哝:“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听见岳母又对她说,我本来要住在一个混杂的大病房里,是她找了院里的头儿才把我移到了这里……

整整几天我都没法下床走动。我原来受了重伤:左眼肿胀充血,嘴唇上边缝过几针,鼻骨变形;还有脑震荡,左手肌肉拉伤,全身共有十四处伤口。我大多数时间里都闭着眼睛。疲惫。疼。一句话也讲不出。病房里出奇地静,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梅子就在旁边。

我听到了有人敲门——这个人是谁,我仅仅从脚步声就能判断出来。她进来了,是娄萌,捧着一大束鲜花。在这个初冬,她竟然搞来这么多鲜花,芬芳立刻溢满了房间。

一大捧鲜花放在床头柜上。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梅子与她默默握手。娄萌站在那儿,把口罩解下。这样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口……两人在门外谈了很久。梅子回来时看着那捧鲜花:

“你们领导真好……”

由于整个一天梅子都在身边,她太累了,所以晚上伴我过夜的是纪及。纪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

“我们又有联系了——我和王小雯,在电话上……”

我看出他眼里闪着兴奋的火花。我极想听一些令人高兴的消息。我终于明白,真正牵动他的女性仍然是她,而非任何人。

“我在电话上告诉她,我把她和她一家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妈妈,我对妈妈说,我爱的就是这个姑娘,无论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改变一丝一毫。我会一直等下去……”

纪及说到这儿低下头。

我在这段空白时间里特别想催促一句:“你快说吧,王小雯是怎么回答的?”可我说不出话来。

纪及抬起头:“她听了一声不吭,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也一样。我不会嫁给任何人,除非是你!我马上对着话筒大声喊着:那你,那你还怕什么啊!我不停地叫着小雯,可她又没声音了。我等着,不再催促她。这样又等了十几分钟,她说了:‘纪及你听着,我的话一辈子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我就不会嫁给任何人!可是,这要等霍老死后——他活不久了,他一定会死的……’”

天哪,一只稚弱无力的小鸟儿,她求助的是最后的东西:时间。

纪及嗓子低沉极了:“我当然相信她的话,霍老肯定会死的。他比谁都恐惧这一天,所以才痴迷徐福求仙、大把吞服丹丸……”

我这会儿只把无伤的一只手伸向他。

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向了其他。纪及说:“你还记得那个秦汉史专家、学界泰斗蓝老吗?”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我和纪及去东部城市的时候,曾分别和他在博物馆和考古现场见过面。我点点头。

纪及笑笑:“让我想不到的是,前一段在吕南老召集的一个座谈会上,就是那个蓝老第一个发言批判《海客谈瀛洲》,而且用语很重。这其实是关于城建古迹保护的专题会,完全可以不涉及这些,可他却主动批了这本书,显然是故意表态。最让我惊讶的是,他说着说着就夸起了王如一的《徐福词典》,还提到‘七十二代孙’这个词条多么好、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