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

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

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

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

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

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

随你便

“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

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