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

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

“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