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凤凰琴 第一章(第6/10页)

山下升起了云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上铺满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有红色的书包跳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掩盖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被玩得有些旧的绣球。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这是竖着看,横着看,则是一条龙的模样。

笛子吹出的曲调有些耳熟,听下去才晓得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听明白,是因为节奏慢了一半。两支笛子,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低回,缓慢地将那首欢快的歌曲吹出许多悲凉。张英才跟着哼一句,那种节奏,需要好久才能将“幸福的花儿”这一句哼完整。

张英才走到旗杆下:“这个曲子要欢快些才好听。”

孙四海和邓有米没理他。张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节拍纠正,可是没用。张英才惆怅起来,禁不住思索一个问题:能望见这杆旗的地方,会不会听见这笛声?他一边想,一边打量眼前这根用两棵松树捆绑着连接而成的旗杆。

忽然间,哨声响起来。余校长叼着一只哨子,走到旗杆下,在余校长家留宿的十几个学生迅速从山坳里跑回来,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齐的一排。余校长望望太阳,喊了声立正稍息,便走过去将领头的叶萌身上的破褂子用手整理一下。那褂子肩上有个大洞,余校长扯了几下也无法将周围的布扯拢来,遮住那露出来的一块黑瘦的肩头。张英才站在这支小小的队伍后面,他看到一溜干瘦的小腿都没有穿鞋。余校长试了几下,见旁边还有几个破褂子的学生在盯着自己看,便作罢了。

这时,太阳已经挨着山了。

余校长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邓有米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

张英才答:“这两天我先在余校长家搭伙。”

邓有米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要是吃得习惯,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

张英才推辞再三,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顺着山坡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了。

邓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长得很敦实,左边生了个疤瘌眼。见张英才老是看她,邓有米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队回来晚了,她来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残疾。”

张英才暗暗叫声苦,嘴上却说:“这地方有狼?”

邓有米说:“大家都这样说。也许是野狗吧!”

张英才说:“野狗只会咬人腿,不会咬到人头上去呀?”

邓有米想迁就张英才:“那就当它是狼吧!”

张英才说:“小时候听说,狼会从后面用一只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邓有米说:“山太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

邓有米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万站长在这儿待了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底细?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反会讨厌。”

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

邓有米说:“你锻炼一阵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说着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

张英才说:“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经得很。”

成菊插嘴说:“疼外甥,疼脚跟,舅甥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

邓有米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好端上来。”又说:“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达到转正要求的好几倍,就等你舅舅开恩了。”

这时,成菊将一碗上面平摊着两块腊肉的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

邓有米说:“不是让你上酒吗?”

成菊说:“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邓有米说:“也罢,看在张老师的面上,不整你了。”

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中午在余校长家没有吃好,张英才饿极了,一会儿就将碗里东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样,有点活动就会热得满头大汗;不一样的是,只要停下来,用不着擦拭,再多的汗也会马上被凉风吹干。张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辞,要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