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潇潇 四

中午时分,生产队长挨户通知社员们:下午去大队村小教室里参加社员大会,每个评级劳力都不得缺席。同时,他还告诫那些平时不喜欢参加会议的社员,今天不去是不行的,因为工作组已经把各队社员花名册收去了,会上是一定要按名册点数的。

吃过午饭以后,许琴匆匆刷锅碗、喂猪,然后戴起斗笠,出门开会去了。

四姑娘有点犹豫,一边吃饭,一边就想着:去,还是不去呢?

这两年,平常每逢开社员大会,她总是像出工干活一样,准时去参加,坐在本队的妇女群中,埋着头纳鞋底。别人在下面开“小会”,叽叽喳喳的,她不搭白,也不朝前面会议主席位子上的大队干部们看,为的是不愿意看见郑百如的小白脸。

然而,今天的情形却不同了。天气这样冷,皮袄还没有给老汉做起。虽然老人对自己冷淡,可他总是自己的老人啊!更何况老汉又在病中,她私心期望着:老汉穿上她亲手缝的新皮袄以后,父女之间的关系也许能有一点儿解冻吧?……为这个现实的理由,四姑娘不打算去参加社员大会。但是,她成天这样孤独地关在自己小屋里,就像住在监牢里似的与世隔绝,她又多想出去看看,听听人们都在做些什么,讲些什么啊!即便是四姑娘这样被生活遗弃的女人,她也依然怀着希望,希望从更为广大的“社会”那里听到或看到一点点与自己的利益有关的信息,以鼓舞自己生活下去的勇气,或证实一下她私心猜测过的事情是否存在。

许贞和老九赌气,午饭也没有去吃,就在四姑娘这里吃红苕汤。她见老九穿过院坝出了大门,便问四姐道:“你不去开大会么?”

四姑娘犹豫了一会才答道:“去!……不是说要点名么?”她是决定要去了;对七姑娘说出这样一个原因,表示她本来是不愿意去的。

七姑娘哪里知道个中情由。她对葫芦坝以及整个社会生活向来漠不关心,如今又只为自己婚姻恋爱问题而苦恼着,似乎当今大事只有一件,人们都应该关切她的不幸,全力以赴地为她的恋爱问题提出切实的建议。此外,她绝不相信,别人的生活里也有值得思索和苦恼的事情。这个傻姑娘!糊涂人!……自从那天发生了那桩丢人现眼的戏剧性事件以后,她十分的懊恼,但却并未正确地去总结一番教训。她盼着别人同情她,更盼着突然出现一个心地善良的漂亮青年来分担或解除她的苦痛。但供销分社里的同志们并不怎么关心她的不幸,有的姑娘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瞧着她,小伙子们拿她的不幸当笑料,经理还批评她不注意生活作风。失望之下,她想从亲人们这里得到同情和安慰,哪知老九一见面就批评她“自私自利”。沉湎于个人情怀中的七姑娘,好不伤心!虽然,老汉今天例外地对她那样温和,但当父亲的哪能知道她深沉的苦恼?这个二十四岁的傻姑娘,焦急地盼着找一个称心、老实、前途远大的对象,恨不得快一点儿嫁出去,但她当着父亲的面,却保证自己“这一辈子”都不结婚。可笑不可笑!

她急于要把自己的“不幸”向四姐倾诉,好像全世界只有善良的四姐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她认定:既然全世界的事情都没有比她的“不幸”更为重要和急迫,那么,四姐今天就完全没有必要去开会。她对四姑娘说:“开会,厌烦死了!到处都一样开会,像发了潮一样。翻来覆去还不就是说那些事,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我在单位上,就不喜欢开会哩。四姐,你今天何必要去?点名,不过是吓唬人罢了!他们能把人怎么样!”

四姑娘匆匆洗刷锅碗,苦笑一下,像诳小孩子似的望着老七说道:“七妹,你嫌把你丢在家里冷冷清清不好耍么?你去陪着爹摆摆龙门阵嘛。要不,就去串一串门儿,行么?要不,干脆和我一路开会去。在那儿你能遇着许多熟人,你从前相好的那些姑娘们都在会场上呢。”

许贞撇一撇嘴,“姑娘们!”她才不要找那些姑娘们哩,她们对于七姑娘有什么用场!她摇了摇头,双手抱着膝盖,表示不愿意跟四姑娘一路去。

“那么,你就在屋里帮我把爹的皮袄缝好吧,只差上领子、钉纽子了。好不好?不多一会儿,我就回来了。”四姑娘说着,就动手换衣裳,挽裤脚,换上一双黑色水胶鞋,取下墙头斗笠,最后拿了一只没纳完的鞋底和顶针,再次对七姑娘苦笑一下,便出去了。走到院坝中间,她又回头对七姑娘叮嘱道:“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你出去转一转吧,别在屋里闷出病来了。记住半下午的时候,到爹房里去看看他吃药没有。”说罢,才跨出大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