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在田垄上,他在我身后擎一个手电。膛内的电池快耗尽了,光是黄的,毫无力度。月亮圆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给天和地挤得扁扁的泥房。
有狗叫,两三声,很无力的。一辆火车很远地拖着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却是剁不碎的。彻底的无拘无束。西伯利亚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许多同龄人一样,俄罗斯情调。
我们都没有讲话,就那样听着彼此忽深忽浅的脚步,忽深忽浅的喘息。记得碰到一条蛇横在路上,我叫着向后跌,贺叔叔从后面接住我,直是大声笑。他用根棍把它挑进田里,跟它说话:再给我碰见你,就拿你氽汤啦。他与什么都这样轻声讲话,看见一只小西瓜给偷瓜的人丢弃了,搁在田埂上,他抱起来拍拍说:你看也不要咱们了,咱们不成孤儿了?一只蛤蟆,他说:歇歇吧,啊?喉咙都叫烂了!那时我在乡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却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话。
手电筒明暗了几次,再明不起来了。他给我一只手,让我拉着。他说:小伙子出汗了。现在他走前面,就那样拖着他的孩子。无奈、溺爱,不时慢几步,等着她歇口气。他一路听着我的幽默,听得出我是快乐的,想从此被他收留下来,窝藏起来。他还知道终有一日我要把话讲出来:我爸爸负了你,因为你欠了他;用什么能结得清你俩的狗肉账?
我们就坐在微湿的土包上。贺叔叔对我讲起:西瓜大丰收把这儿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队支书说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
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谷村里孩子们嘴里都长了西瓜疮。他慢吞吞说给我听,他也听我说我朋友当兵或者进县里酒精厂工作;也听我说,秋后就去小学校挣工资了。他知道我专程来讲的话就顶在那里,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坐下来一阵,我的手还攥着他的手,完好的那只。太暗,不攥着我看不见他。他后来抽出手,去掏烟。是烟袋,这一带老农抽的那种带毒辣气味的烟草。如填装火药一样被他填在烟锅里,然后慢慢地,很技术地去点。硝烟就冒起来了。贺叔叔过去是不抽烟的,他一直是个没有恶习、缺乏弱点的人。他借抽烟一口口深深叹息。
我只能看见他的侧影。瘦削帮了忙,使这个侧影很不错。我们不时搭两句话,不时笑一笑。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在上海火车站那个以木盆摆渡逃脱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静悄悄的婴儿。他笑,说他不记得了。我说,你还给了他们四十斤粮票呢!他说:我给了吗?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说,我是给过粮票给逃荒的。
他又说:你知道为啥?
我说:你别说,看我猜得对不对!就为《紫傀》里那个母亲吧?
他说:那是小说呀,小伙子。
我说:真是你母亲吗?
他说,你小时候听这故事还哭了!有一点点骄傲和不忍,他又笑了。他又湿又热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发辫,抚慰一番童年的我。那个小女孩很习惯他的抚摸。小女孩还没学会憎恨;从他对她爸爸的勒索和盘剥中,一点点懂得憎恨。还没从她妈妈向他的乞讨中学会忍受,也没从她爸爸当众的变节中学会蒙羞和愧怍。他抚摸的是那个小女孩。
我在他手掌的抚摸下一动不动。内在的,却是一股哆嗦。有无尽的感触在他那儿;他的手摩娑在我被麦收太阳晒得如麦芒一样枯和焦脆的头发上。仿佛由于力量过足它变得轻极、亦柔,融化了掌心上苦役结成的老茧。我不能动弹,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抚摸下自在。
有一种如愿以偿在我心里。新异的一番滋味在我体内,我暂时还不能反应它是什么。像个婴孩初次尝试除了甜味之外的一种陌生,不友善却十分有趣的美味,那婴孩整眉皱脸一时还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它。
我牵着贺叔叔的手从另一条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
已经下平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着。凌晨来得特别早,窗纸在我睡去不久就自了,透出看瓜老汉贴的剪纸。我躺在草席上那个贺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体嗅和汗水长久地蚀着席面,他的身高和体宽,准确地在席面卜投下一个形影,一片微黑颜色在草席中央,蓄积了三个夏天的灼热体温和忍耐。我就睡在那个印记上。它给我保护,让我感到安全。草席还有很重的灯芯草气味,和很重的贺叔叔气味混合。原来他自身就带着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灯芯草编织成的一层皮肉,熟韧而略带黏性。
我的一边是书垛起的墙。一本字典给翻得纸页全膨发起来,似乎还受过潮又晒过,整个地裂露在两片深绿硬壳封皮之外,一种飞张之势。墙角有一个暖壶,一肩的尘土,不知贺叔叔是隔过灰尘倒水来喝,还是压根把它从过日子里省略掉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收音机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