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第2/2页)
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写和画着。窗外院子里有几只喜鹊在晾豆的竹匾边沿蹦跳,时而飞快地从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边去伸头缩颈地吃。野桃树的花在雨季里落完了,快到挂果的时节了。这是个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篮球场上打发时间,一些人在电视室打牌。这时他突然看见小潘儿从锅炉房里出来,两手端个脸盆,头发闪烁着肥皂泡沫。她的脸给头发遮住,只见一截圆润粉白的脖子。她用一个军用茶缸舀了盆里的水,再从头顶浇下去。浇得颇吃力,有时也浇得不准,水显然进到了她的衣领里,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头发,似乎想找个人帮忙。大家却在远处又窜又蹦地卖弄无论高明还是低劣的球艺给她看。她一扭头,见是玻璃窗内大瞪着眼的红脸蛋大个子男孩。她歪着的脸朝他冒出一个笑,叫:小回子,帮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烧酒似的,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她旁边。他心里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绰号。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说看你那双手,花爪子一样,去洗洗嘛。她把一块粉红椭圆的香皂递给他,指尖在他手心轻轻一刮。柔软粉红的指甲在小回子心里痒痒痛痛地一刮。她弓着身等他洗净手上五颜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着的身子更加曲线、女性,腰和圆圆的臀出现那样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觉得它已被画在了他知觉里。他巨大的孩子气的手伸过去。他看着自己虎头虎脑的大手翘起小指捏着茶缸把子。她便和他攀谈起来,问他是不是陕西人。他说,是。她说听刘司务长说你是这兵站的大艺术家。小回子没言声,她脸便绕向他,笑着问他是不是又能写又能画?小回子笑笑。他笑时嘴唇往里一窝,羞极了。她说你们这个兵站的人个个都那么好。小回子仍不响,心想,或许你来了把他们变好了。不然平常这样的星期天,人们多半会闲得相互找茬子斗嘴,开肮脏的玩笑。汽车兵从内地捎来很无耻的流行色情笑话到这里,起初小回子听不懂,还要追问,刘司务长便会比手划脚地给他启蒙。这是这儿的男人们惟一的欲望发散方式。他想对她说,这是个被爱情彻底遗忘的角落,而你的来到使这个星期日异常的美好。小回子当然什么也没说。她说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车离开了,这辈子她不会忘记一座山窝里有这么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问:你去哪里?她似乎没准备他这提问,顿了半晌才说:回内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匀细、温柔地冲在她头顶,又顺她头发流回盆里。她的衬衫领子翻向里侧,使她整个脖子和小半块脊梁都露了出来。那脊背上有着柔嫩的浅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轻的皮肤和一层匀净的脂肪。小回子看着这些心里受罪极了。不必去触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触上去的感觉。小潘儿一手握了把鲜绿的塑料梳子,一手将头发理着,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谈天,谈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个儿时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线上的女工。她说,看看那地方,死也闭眼了。她问小回子,你去过深圳吗?小回子说,没有。然后他忽然补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儿拧了两把头发,手灵巧而狠地在额前一挽,面颊紧绷绷的,连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隐约可见。她说,你不想去深圳?他摇摇头。她说,电视上看到莫得?跟外国似的。小回子有些愧作地笑笑,愧作自己与她在这件事上的意见不合。她拿起一块毛巾擦着头发、脖子、耳朵,手的动作狠而迅猛。脸蛋发出异常的光泽,像刚刚长好的伤疤上的光亮新肉。他看出那是块军用白毛巾,新的,刘司务长的权力包括成箱的崭新毛巾,各种食品罐头,各种脱水菜、香肠腊肉,各种干果,谁都不怀疑司务长偶尔拿他手里的货物去同过路的汽车兵交易。内地的时髦到达刘司务长这里最多晚半年。刘司务长口头上对此地骂骂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个。如果再有个小潘儿这样的女子给他钓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这里便是刘司务长的乐土了。他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却眼看着刘合欢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儿,并向兵们炫耀和夸大他的征战成就。这时他听她仍在说着深圳,那条做绢花的流水线。她双臂举向头顶,狠狠揉擦头发时,胸脯颤动得很剧烈。小回子马上躲开它,想刘合欢背地里就拿这个来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讲得有形有色、活灵活现,似乎是看见过毫无遮掩的它们,形状、温度、尺寸都给他亲手掂量过似的。小回子想到刘合欢把两只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夹一根烟,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窝里的兵们“美言”小潘儿时,他就恨不得把这油条一枪毙了。刘合欢讲着讲着会突然跳起来,一把捺在某个兵的身体中段上,喊着:支这么高个帐篷——这货思想太肮脏!小回子看着小潘儿妩媚地垂着眼帘,扯下梳子上的断发,右手食指飞快地将它绾成个球。他想,刚洗过头发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妩媚的时刻。这似乎也是哪个小说家的发现,小回子喜欢这桩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