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间
有几次坐飞机我都遇到空中摸彩:中彩的旅客可获得下次旅行的免费机票一张。这当然很有刺激性。当中彩者的座号由主持小姐以职业化的激动语调大声宣布时,丛林般站起来的人们终于齐刷刷盯住某一张面孔,然后鼓掌和唏嘘。有意思的是,此时懊丧者很多,其中最为懊丧的,必是中彩者的邻座。我的一位朋友就充当过这种角色,为擦肩而过的幸运顿足不已:"就在我身边呵,就差那么一点点呵……"
其实,如果不是那么一点点,如果幸运者离他有百米之遥,事情的结果有什么不同吗?为什么中彩者坐远一点就可以让他较为心平气和?
距离决定了懊丧,还能决定恋情。一位外国作家写婚外恋,写到女主人公只有在外地旅行时才愿意与情人幽会,因为这个时候丈夫在遥远的地方,她才有偷欢的兴致和勇气。这当然也有些奇怪:丈夫在两个房间之外,或在两个街区之外,或在两百公里之外,其实都是缺席而已,同样的缺席者为何会因为距离的远近而有所改变,直至不对她构成道德或情感的压力?空间是物体存在的形式,物体在不同的空间位置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常识告诉我们,两个人谈话时的距离与位置不可小视,距离过于近,到了"促膝抵足"甚至"耳鬓厮磨"的程度,大概就不可能是贸易谈判和外交对垒了;若座位相对并且高低两分,分到了被告需要仰视法官的那种地步,那大概也就只能公事公办而不容易柔情蜜意了--很多会议厅和接待室里的座次格局都遵循着这种政治几何学。与此相反,医院、邮局以及航空公司一类服务机构,眼下在降低柜台高度,纷纷撤除营业窗口的栏杆和隔板。这种空间改革当然深意在焉:一种买卖双方的轻松气氛和亲近关系,必须在一种平等、自由而开放的几何形式里才可能扑面而来悄入人心。
英国生物学家莫里斯在《人类动物园》一书里,还将社会冲突最深层的原因归结于生存空间的逼仄,而利益的争夺,思想的对立,在他看来只能算作冲突的枝节和借口。他与众多同行们反复观察和试验,发现"生活在自然环境中的动物并无大量伤害同类的习惯",而猴子的互相屠杀、狮子的互相虐待、鸟雀的互相激战、刺鱼的互相攻打,"通常发生在最拥挤的动物笼中,"因此是拥挤而不是别的什么,才是敌意和暴力的最大祸根。莫里斯说,人类不过是"穿着不同服饰的裸猿";人类社会,特别是人类都市社会,是一些过分拥挤的"超级部落"。这种部落中的人口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恰当的生物学水准, 结果必然是:战争、暴乱一类大规模的杀人形式几乎难以避免,奴隶制、监禁、阉割、流产、独身等也不能不成为缓解人口压力的有效手段--虽然这些方法十分残酷,失去了理性和智慧的控制。
莫里斯的忠告很难被人们接受,一个个更为拥挤的都市还是在这个星球上出现,一个个敌意和暴力剧增的高风险区仍然是人们奔赴的目标。人们投入这些超级部落,寻求创造的机会或者统治的地位,寻求群体的协作或者独行的自由。他们中间毕竟有很多成功者,需要指出的只是:在很多时候,成功也可能只是一种成功感,不过是一种空间比量后的心理幻觉。我常常看到有些都市人为自己的居地而自鸣得意,历数都市里那些著名的摩天大楼、博物馆、大剧院、音乐厅以及大人物--其实他们忙忙碌碌很少有机会享受那些设施,一辈子也可能见不上什么大人物,与乡下人没有什么两样。但那些东西就在身边呵,就在大墙那边呵,就在马路那边呵,这就足以让他们油然多出几分自豪和放心。这种心态也延伸到有些出国寻梦者那里。他们常常无缘接触更无法占有国外的好东西,甚至生活质量比在国内时更差,但与曼哈顿近多了,与卢浮宫近多了,至少也是心中稳稳当当的安慰。
看来,所谓都市无非就是诸多好东西离我们近一些的方式。更近一步说,占有呢,占有无非是诸多好东西离我们更近一些的方式--如果少量日常必须消费品除外的话。有些女人爱逛首饰店,买下什么意不在穿戴,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里看首饰。有些男人爱逛古董店买下什么意不在倒手,不过是以后可以在家里看古董。这里只有场地更换,如此而已。还有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守财奴,日食不过三餐,夜居不过一室,积攒着那么多钱财并无实际用途,无非是可以把楼宅、珠宝、存折之类不时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聊以自慰。其实他们完全可以换一个地方,走到大街上放眼世界然后把所有财富权当己有,都拿来盘算和欣赏一番,因为那些不用的或用不完的东西,摆在街上与摆在家里,终究没有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