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情
知青户开始几乎是一个共产主义部落,口粮和油都是公有,各人从家里带来的猪油或腌肉也一律充公,还有晾晒在木楼前的衣服,谁抓到什么就穿什么,大川的上衣常常到了我的身上,我的袜子常常到了老木的脚上。知青的母亲若到乡下来探望,对儿女身上十分眼生而且权属混乱的"万国装"总是大为惶恐。
共产制度大约在一年后解体,原因不是来自外部的压力,比如母亲们的唠叨从来都只是我们的耳边风,从未被认真对待;也不是因为内部私有财产的增加--解体之时大家仍然穷得彼此一样,没有什么金银财宝需要分配或争夺。在我看来,共产制度的解体其实只有一个简单的原因:爱情。
没有爱情这个俗物的时候,同志们道德上都较为纯洁,奠定了公有制的重要基础。一段时间内,少女们都受到少男们的剥削,似乎并不在乎剥削,包揽了洗衣和做饭一类家务,每天从地上收工回家,天色已暗,蚊声渐起,听任男生们去看书或者游泳,听任他们高谈阔论布哈林或者舒伯特,自己却一个个黑汗水流地烧柴做饭和喂猪喂鸡。直到饭菜飘香了,大男子们才拍打着蒲扇,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坐到饭桌边来,对饭菜的味道评头品足。她们因此不大了解除布哈林或者舒伯特,常常成为大男子们的笑柄。有一次小雁闹了一个什么笑话,被大川取笑,说她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她顶嘴,更遭大川训斥,于是夺门而出,哭得眼睛成了个红桃子。
她们忍无可忍愤然反抗,但这种反抗仍然充满着集体风格,似乎是全世界女性团结起来讨还公道。她们不下战书就开战,悄悄地罢了工,直到月挂枝头蛙声四起,大男子们腹中咕咕作响了,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伙房里居然一丝动静也没有,女生们的房门居然全都紧闭。他们围着一口冷锅转了好一阵,面面相觑,只得接受妇女闹革命的现实,无可奈何地开始洗菜和淘米。但他们混账透顶地见鸡蛋就打,见腌肉就切,恶心的红薯丝甩到一边去,锅铲在猪油罐里刮得当当响,扑鼻的香味史无前例地弥漫开来。少女们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又一次同仇敌忾:"你们明天就不吃油了么?""每餐都要搭配红薯丝的你懂不懂?""可耻呀那些边叶、菜根都是好东西!"……她们冲上前去重新夺回菜篮子和锅铲,但被少男们赶出伙房,只能在紧闭的门外愤怒地咚咚咚打门。
在这个时候,她们是一个统一的整体,荣辱与共,利益统一,说话时都习惯于用"我们"而不是"我",连吃不吃饭都统一步调,见男人们在伙房里可耻地大浪费,便全体赌气不吃以示抗议。她们就是这样一伙共着一个脑袋的人。但她们的团结其实也很脆弱,特别是在爱情面前一触即溃。事情首先在这一天暴露出来:老木找柴刀,在易眼镜的床下发现了半瓶白砂糖,根据团体内严格的共产制度,斗胆私藏食物者,须淋猪粪一瓢以作惩戒。少男们兴奋无比,快意地狂笑,七手八脚大动家法,把易眼镜强拉到猪栏边,拉扯得他的眼镜都掉了。
"你们不要欺侮老实人!"小青跑来夺下粪瓢。
"你以为他老实呵?"
"他破坏公约罪恶滔天!"
"他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
……我们鼓动她一起参与制裁,去拿块抹布来堵住易眼镜的嘴。
"不就是一点糖吗?他凭什么要上交?"小青黑着一张脸,指头差点戳到木胖子的鼻子尖,"凭什么你就可以抽烟喝酒?凭什么你的烟酒不充公他的糖就要充公?这里的人还没有分三六九等吧?"
似乎不是一般的同情了,而是别有味道了,让人傻眼了。事情闹到这一步,易眼镜也豪气大增,从七八只手那里挣扎出来,抢过老木手里的糖瓶子,对地下叭的一声猛砸,"你们去吃,去吃,吃了去烂肠子屙血水!"
说完拉着小青就走。
大家突然发现易眼镜与小青的形迹可疑,回忆起这对狗男女最近经常在一起说话,不光惦念着代数和几何,还经常鬼鬼祟祟一同去菜地或河边,小青织的一件红色毛线衣已经出现在易眼镜身上,易眼镜的一只热水瓶也总是出现在小青的床头。好哇好哇,居然还有了白砂糖,说不定还私下消受了好多山珍海味呢,说不定还避开众人花天酒地呢。男人们如梦初醒,怒斥爱情的香风臭气吹得这对狗男女昏了头。
他们当然错了。易眼镜与小青其实不会比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更自私,很多年后他们才会最终看清这一点。即便是现在,小青砍的柴也比任何人砍的更多,洗的衣也比任何人洗的更多,为了给大男子们筹集回城的路费,她毫不犹豫地去医院卖血。但砍柴、洗衣、卖血是一回事,白砂糖是另一回事。白砂糖是爱情的象征,正像一个眼神,一次抚摸,生病时的一碗药汤,生日里相赠的一条手帕,是不能被剥夺和替代的。爱情必须有相应的物化形式,需要言词以外更多图象、声响、气味和触摸的形式,才能确证爱情的真切存在。我的一个朋友最近说,他妻子每到周末和节日都强烈要求他赠送鲜花,鲜花是他没有第三者的证明--虽然完全不可靠。我的另一个朋友说,他妻子是海南人,每天都要对他进行爱情的考验,包括一次次盘问你到底爱不爱我,并且坚决不容许他用方言"新呵几(亲爱的)"、"哇碍鲁(我爱你)"之类来敷衍。那岂不是成了"星火街"、"华爱楼"一类可笑的地名么?哪里是爱?这就是说,妻子即便能听懂方言,但期待的回答不是语义而是语感,是纯正普通话里的庄重和神圣。她只需要特定的表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