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化(第2/2页)
文学总是喜欢注意小节,注意生活中琐屑的具象,就像一个虚拟的在场者,注意现场中一切可看、可听、可嗅、可尝、可触的事物,因此与其说文学在关切着人们在"做什么",不如说更关切人们在"怎么做",即"做什么"之下隐秘地还在"做什么"。在文学家的眼光里,俄国的《夏伯阳》和美国的《巴顿将军》差不多是同一部电影。两部片子里的主人公都是将军,代表两种完全对立的社会制度和政治观念,但这一区别几乎可以忽略,事实上也总是被观众忽略。两位将军共有的勇敢无畏、豪爽洒脱、刚毅果决,还有偶尔出格的粗暴和随心所欲,才是更重要的东西。他们性格的共同,较之于他们观念的差异,在文学尺度下更具有本质意义:我们如果没有接受他们"做什么"的观念,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接受他们的性格--即隐秘地还在"做什么"。
不必误会的是,文学家也会注意言说,包括言说所传达的观念。区别可能在于,文学家会更注意这些观念的语境,注意各种具象可感的相关条件和过程,不避嗦饶舌地详加述说,以求观念得到生活语境的周全注解;而不像某些三流理论家和史学家们那样,只习惯于寻章摘句和断章取义,把生活语境当作提取观念以后的废料。正是因为这一点,《悲惨世界》(雨果著)里有保皇主义的言论,但并不是一部保皇主义的小说。《红楼梦》(曹雪芹著)里有虚无主义的思想,但并不是一部虚无主义的小说。
优秀的文学总是以其生活的丰富性,在历史中寻找人而不仅仅是人的观念,使历史跳动着活魂而不是徒具死骸--比如一堆观念的标签。
观念是很重要的,却常常是易变的,轻浮的,甚至是虚假的:碰巧读到了一篇时文,一个专制者也可以有民主的学舌;碰巧考进了某个专业,一个流氓也可以用法学来谋食。一个良民在政治高压之下也可能写效忠信,一个诗人在生计所迫之下也可能大写商业广告。一旦写下来,这些言不由衷的文词就可能作为证词,被人们考据并加以采用,编入教科书、国家档案以及各种历史资料汇编--如果需要这样做的话。但谁能保证那些白纸黑字不是一些假象?不是掩盖了当事人更真实的处境和更真实的内心?一旦缺失了细心和通达的知人论世,某些历史文献是否更可能把我们引入追述的歧途?这些观念的解读也常常成为问题。苏联著名革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一段男主人公在朋友墓前的独白,曾经是理想主义的经典格言:"……当我死去的时候,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不会因为内心空虚而烦恼。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把毕生献给了人类最高尚的事业。"就是这段独白,出现在一本革命小说里,后来便被很多人视为社会主义,甚至是斯大林主义的红色专利,一旦革命出现退潮,鄙薄和声讨之声不绝。但这些批评家也许不知道,苏联士兵说出的这段豪言壮语,其实是抄自美国人富兰克林的《自传》,属于一个美国早期政治家、作家以及资本家。德国思想家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特别分析到富兰克林的人生观,指出这种"放弃世俗享受以全心全意投入事业"的宗教情怀,代表了当时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文化,而"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完全可以理解为理性主义整体发展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富兰克林人生观一开始并不是什么社会主义观念,是正统的资本主义观念。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实际上,它甚至也不是什么资本主义观念,而是人类一切求道者的共有精神留影,是人类社会中某种集体性格。难道在富兰克林之前,世界上就没有这种以身殉道的执着?就不可能有对高尚事业的渴求?为什么我们这些后世的读书人一定要固守自己的文字癖和观念癖,一定要给这段格言注册上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的专利?
如果说一个苏联红军士兵与一个美国政要富商出现了精神叠影,与更多的人出现了精神叠影,那么是不是刚好证明了文学可以有更为广阔的视野,可以在超越政治观念的同时筑建更为基础和更为恒久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