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不看下棋了?看不懂。这丫头笨。来,来给姑妈捶背。哟,鲇鱼似的。"洗了澡来的嘛。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几点了?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对过的店都开不长。对过哪有汤团店?喏,就是从前的药店。药店关门了?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现在是做批发赚钱。这个碴。药店关门,那小刘呢?嗳,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属蛇的,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那木匠还在那儿?哪个木匠?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谁?谁?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还早呢,不到十一点。晚了怕叫不到车。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