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3页)

他不跟她开口,也不说走。有时候半天不说话,她也不找话说,故意给他机会告辞。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觉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实在应当站起来开灯,如果有个佣人走过看见他们黑赳赳对坐着,成什么话?但是她坐着不动,怕搅断了他们中间一丝半缕的关系。黑暗一点点增加,一点点淹上身来,像蜜糖一样慢,渐渐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浓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冻结的时间。他也在留恋过去,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来。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会心的微笑。

她去开灯。别开灯,

她诧异地笑着,又坐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等到不能不开灯的时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爷在这儿吃饭,"免得像是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还早呢,你们几点钟开饭?我们早。

留人吃饭,有时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来。难道今天是出来躲债,没地方可去?来了这半天,她也没请他上楼去吃烟。虽然说吃烟的人不讲究避嫌疑,当着人尽可以躺下来,究竟不便,她也不犯着。好在他们家吃烟向来不提的,她也就没提。

饭厅没装火炉,他又穿上了皮袍子。三爷吃杯酒,挡挡寒气。这是玫瑰烧?不错。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掺上玫瑰泡两个月,预备过年用的。还剩下点玫瑰,我叫他们去打瓶酒来给你带回去。"

她喝了两杯酒,房间越冷,越觉得面颊热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质,一面说着话,老是溜着,有点管不住。给我拿饭来。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这点?老不喝,不行了。从前老太太每顿饭都有酒。三爷再来一杯。

老妈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举杯:"干杯。"

她将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无缘无故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热气上来,像坐在一盏强光电灯上,与这酒吃下去完全无干。她连忙吃饭,也只夹菜给他,没再劝酒。

打杂的打了酒来,老妈子送进来,又拿来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开纸包,倒到酒瓶里,都结集在瓶颈。干枯的小玫瑰一个个丰艳起来,变成深红色。从来没听见说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丛中漏下去,在绿阴阴的玻璃里缓缓往下飘。不久瓶底就铺上一层雪,雪上有两瓣落花。她望着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开了,倒像是个兆头一样,但是马上像噩兆一样感到厌恶,自己觉得可耻。

饭后回到客厅里喝茶,锣鼓敲得更紧,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饭都加入了。他伛偻着烤火,捧着茶杯酒着手,望着火炉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红光。到过年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从前,三爷怎么了?酒喝多了?怪谁?只好怪自己。难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还是笑着说:"你真醉了。"怎么?因为我说真话?你是哪年来的?跑反那年?自从你来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实在受不了。我们那位我也躲着她,更成天往外跑。本来我不是那样的。"这些话说它干什么。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来这样。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闭眼睛。"好好的怎么说这话?难道你这样聪明的人会想不开?你别瞎疑心。我只要你说你明白了,说了我马上就走。有什么可说的?到现在这时候还说些什么?我忍了这些年都没告诉你,我情愿你恨我。给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你倒真周到。害得我还不够?我差点死了。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当时我想着,要死一块死,这下子非要告诉你。到底没说。"你这时候这样讲,谁晓得你对人怎么说的?我要说过一个字我不是人。

她掉过头去笑笑。其实这一点她倒有点相信。这些年过下来,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们对她就不会是这样。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真可笑,我这一辈子还就这么一次是给别人打算。大概也是报应。"他站起来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她的手,一面笑着答应着:"我走。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这样说,她受的苦都没白受,至少有个缘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过去这些年。她的头低了下去,像个不信佛的人在庙里也双手合十,因为烧着檀香,古老的钟在敲着。她的眼睛不能看着他的眼睛,怕两边都是假装,但是她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这样瘦,奇怪,这样陌生。两个人都还在这儿,虽然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不要给人听见了。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来挡他。叫佣人看见门关着还得了?也糟踏了刚才那点。她要在新发现的过去里耽搁一会,她需要时间吸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