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对此,我与丁一颇费思量。

我是想:就这么走了吗?不再试试?早晚是个走,一定这么急?对生命而言,没有什么比死更可靠的事了,而对我来说怎么走不是个走呢?况且说了,倘其路途艰险你就绕开,那还算什么游历,还算什么永远的行魂?

丁一则真可谓是无知者无畏。此一回他竟比我利索,一赌气已然着手准备赴死的工具了。他先是找了一条绳,可想想那吊死鬼的模样甚是可憎,于是算了。继而想到跳楼,可那血肉模糊的情景又让人恶心,所以拉倒。安眠药如何?静静地躺下来,渐渐地睁不开眼睛,昏昏然如同安详地睡去,有些梦似乎要来但终于没能来,而后有人来把你收拾收拾拿去销毁,青烟一缕飘摇而去,谁也来不及嘲笑咱……嗯,这主意好。可药呢?药可是不好找,再说一时也攒不够,若只弄个半死岂不还是落下笑柄?电!对对对,那东西行,两极一接,再搞个定时器,足足地喝上些酒先自昏睡,昏睡中电流一通万事大吉。好吧,就它了!

然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那丁却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急什么呢?真是真是,他望着那套死亡工具,推算半天也没推算出急的是什么。那就再抽棵烟吧,死心已定倒好像不怕活着了,反正就剩那么一当子事了,倒好像看什么都顺眼了。烟缕轻飞曼舞,心情一旦放松下来,这丁倒有了些不寻常的想法,尤其是想到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死,是什么?

他问我:死,会怎样?

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甭受这份儿罪了。

谁?说明白,别含糊,谁解脱了?

你,还有我。

可我已经死了呀,已经没了,不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说!其实是你解脱了,可我没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

不这意思啥意思?你丫够损的!

可是……可是曾经,也没有你呀?

曾经?啥时候?

你出生之前。

丁一语塞,呆愣好久,忽又窃笑。

笑什么?我说,有什么可笑的?

他看看我,笑得愈加歹毒:可我要是死了,你不也就没了吗?

那可未必。我尽量说得含糊,不想太惊扰他。

他就又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

还有我。

你是说,我没了,你还在?

不。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告诉他吧,你没了,我还在。

哈,够幽默!请问你在哪儿?在别处。曾经我也在别处。

别处?别处是哪儿?

我真是讨厌他那种笑,好像他一死地球就不转了,我也没了,你也没了,他也没了,永恒传扬的消息从此就终止了。

我说:丁一你好好想想,你才有多久?没你之前我在哪儿你想过吗?

你在哪儿,当然你可以随便说,但谁能证明你在哪儿?要是能证明呢?要是能证明没了你之后我还在,是否就能证明没有你之前我就在?

说吧。但光你说不算,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任何人。

任何人?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听着,你给我听着!不管是在有你之前还是在没你之后,任何一个人,怎样称呼自己?怎样意识到自己?或者说,怎样指称自己?就是说以什么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算了,别瞎想了,告诉你吧:我!任何人都逃不开这个角度:我!

可那是另一个我啦!

可哪一个,不可以是另一个呢?

我是说,那已经不是丁一啦!

对呀对呀,这回你说对了——丁一没了,可我还在。

丁一有些急,急得抓耳挠腮,就像当初做不出数学题时那样掐自己大腿,拍自己脑门。

我启发他:比如说丁一吧,丁一是谁?

是我。

好,这就好办了。你去问问丁三,丁四,丁一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回答:是我。

那……那又怎么啦?

是我就够了。

够个屁!你够了,可我没了!

再说一遍:我不会没,我永远都不会没,没了的是你丁一。

这回他有点发愣,发傻,发懵。

我再启发他:就好比音乐,音乐并未停止,但一个个音符都会过去。那个叫丁一的音符自然也会过去。每一个音符都在过去,所以音乐不会停止。每一个音符都会过去而音乐不会停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还会有数不尽的音符——丁三,丁四,丁一百——接踵而至!所以说,丁一没了,还会有数不尽的我接踵而至!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音乐?

不,我是音乐。我是永远的行魂,就像永不停止的乐章。

而我不过是个音符?

你丁一是个音符。我经由无数音符而成为永恒的乐章,就好比我永远的游历此时此刻正经过着丁一。

照这么说,来来去去来来去去,音符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傻瓜?

不能构成音乐的音符,你信不信都是噪音,都将被忘记,被埋没,永劫不复?是因为音乐,音符才有了意义,才有了方向。就比如那一天,我来了,你才睁开眼睛,你睁开的眼睛里才有了成形的影像。就比如那一天我们一同走出家门,走到街上,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或奥秘,你眼中的影像才要求着或显示出——意义。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意识到自己,才称自己为我,才知道生,才谈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