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普世价值视而不见,这是中国必须面对的问题

张莉:能不能这样说,尊严感一直是你写作的目标?

毕飞宇:我一直渴望自己能够写出一些庄严的东西,庄严,同时还宏大。庄严而又宏大的东西一定是充满尊严感的,但是,在这里我要把宏大这个东西单列出来作一番解释,我所认定的宏大从来不是时间上的大跨度,也不是空间上的大跨度,甚至不是复杂而又错综的人物关系;我所认定的宏大是内心的纵横,开阖,是精神上的渴求,它是不及物的,却雄伟壮丽,它是巍峨的,史诗般的,令人荡气回肠。很遗憾,我的写作至今都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在这里我还要做一点小小的补充,我是被“彻底的唯物主义”喂大的孩子,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做一个唯心主义的艺术家。

张莉:刚才你说很多小说都是你对社会的发言,我想到《地球上的王家庄》。据说这小说是急就章,有感而发。

毕飞宇:那是2001年11月的事,离多哈会议、也就是世界贸易组织第四次部长会议不远了,那时候我们都在讨论中国要不要加入WTO,知识分子当中反对的人很多。我是支持的。道理很简单,我们不能独立于世界的外面,我们的游戏不能游离于大的游戏规则之外。我是喜欢踢足球的,在球场上,你粗暴、你犯规,这些都不要紧,但是,得有黄牌和红牌。我没有能力论述中国为什么要加入到世界里去,可我有能力把闭塞的世界描绘给你看。——我们是弱者,弱者就喜欢在不安全的时候喊几声,这喊声有人听见了,我们将是一个活法,没人听见,我们将是另一个活法。

张莉:小说写得精妙,它有“以轻写重”的美学特点:王爱贫和王爱国都有自己的一个宇宙系统,坚信这个系统是以王家庄为中心向外辐射的,——你将王家庄作为了一个很重要的意象。

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是闭塞的,这是一个没有红牌和黄牌的世界。自己当运动员,自己做裁判,这也许就叫中国特色吧。有时候,我们的主人意识真是太强大了,我们会梗着脖子反问:是我在踢球,凭什么让你来做裁判?凭什么呀?你一定要来做裁判,好,我不高兴,说不。

张莉:说到中国特色,我想到一直以来关于核心价值与普世价值的讨论,写作者恐怕也得面对这个问题。

毕飞宇:我们一直生活在“核心价值”里头,而不是普世价值。远的不说,大半个世纪之内,我们的作家其实是在指定的核心价值下面思考生活和写作的,这是中国文学所体现出来的中国特色。问题是,普世价值和我们的核心价值是分离的,甚至是矛盾的,这是一个谁也不能否认的基本事实。

张莉:这种分离在今天更需要被重新认知和反省。

毕飞宇: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在你的母校北京师范大学讲过了,今天讲给你听。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那时候中国的大地上刚刚时兴喇叭裤。喇叭裤,你知道的吧?

张莉:当然。

毕飞宇:知道就好办了。有一天,在一条船上,一个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上船了,另一个没穿喇叭裤的小伙子就和穿着喇叭裤的小伙子对视。突然,没穿喇叭裤的小伙子站起来了,抽了穿喇叭裤的小伙子一大嘴巴。穿喇叭裤的小伙子问:“为什么打我?”打人的小伙子说:“老子就是看不惯你的裤子。”打起来了。

张莉:很无厘头场景。

毕飞宇:我要说的不是打架,我一要说的是另外的一件事。两个小伙子被人拉开来之后,船舱里的人们开始讨论了,讨论的中心是:挨打的小伙子到底该不该穿喇叭裤?——然而,没有人涉及他该不该挨打。

张莉:这个故事有隐喻气息。

毕飞宇:一个人不可以无缘无故地打人,这就是普世价值;该不该穿喇叭裤,这里头也许有价值问题,但显然,它不涉及普世价值。这个故事非常清晰地表明了一件事:我们时常把普世价值丢在一边,然后,叽叽喳喳,没完没了。

前些日子我正好读到过一篇文章,意思很简单、很明确,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普世价值,——说什么好呢,在今天,我特别想说,对普世价值视而不见,这是中国必须面对的问题。其实,视而不见这个说法还是轻佻了,我个人的体会是,我们在刻意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