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24页)
“他可真能作啊。”孔林说。他们都笑起来,淑玉舔着嘴唇。
这是这个家庭少见的时刻。他们夫妻间很少讲话,家里鸡鸭的响动比人声都多。连孔华也经常哑么声儿的。
第二天晌午,孔林在灶屋拉风箱,看见豆秆里有一张涂写过的纸片。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用铅笔歪七扭八地描着数字和图形,有一个方块、一个盒子、大小不等的瓶子、一个圆圈、一个坛子和一把刀。这是干啥用的呢?他想。
淑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的棒槌敲打着石板上的湿衣服,发出有节奏的噼啪声。孔华在一个铁皮水桶边上玩,一只身上溅满泥点的鹅把嘴伸进桶里喝水。孔华每过一会儿就撩着桶里的水,冲鹅喊:“去,去。”鹅并不怕她,走开几步,又转回来。
吃过晚饭,孔林拿出纸片,问妻子是什么东西。她嘬着嘴唇,小声说:“单子。”
“啥的单子?”
“东西。”
“啥东西?”
“柴米油盐啥的。”
她开始给他解释—小瓶子是醋,大瓶子是酱油,坛子代表炒菜的油,那颗星是盐,方块是肥皂,圆圈是碱末,那条袋子表示玉米面,刀子代表猪肉,盒子是火柴,灯泡则是电。
孔林看到在坛子旁边写着“50”,意识到她花了五毛钱买油,每个月还不到半斤。在刀子下面有个“1”,可能是买了一块钱的猪肉,大概有一斤。他很惊讶,因为回家以来每天都有肉或鱼吃。他问:“淑玉,我捎给你的钱够吗?”
“够。”
“想要我多给你点?”
“不用。”
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向后山墙支架上的一个柞木箱子。她打开一个桃形瓷罐上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沓钞票,又走了回来。
“你在城里一准儿缺钱用。”
“你哪儿来的这些钱?”
“攒的。”
“攒了多少?”
“去年有一百,爹死的时候花了不少。”
“你现在有多少?”
“三十。”
“你都收着吧。淑玉,这是你的钱。”
“你不用?”
“收着,这是你的钱。”
孔林的胸口一热,呼吸急促起来。他挪到炕沿,穿上皮鞋。鞋帮已经有些磨损,鞋底上粘着干泥,沉甸甸的。他急忙系上鞋带出了门,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中孤零零地散着步。
隔天下午,孔林说第二天早上想去给爹娘上坟。淑玉听了就忙活开了。她颠着双小脚到供销社买了两斤五花肉,又到二驴家的鱼塘里挑了一条鲤鱼。做晚饭来不及烙饼,她就煮了十根玉米棒子。但是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一小盘红烧肉端上桌,搁在孔林的饭碗旁。孔林把肉盘推到饭桌中央,淑玉却一筷子也没动。孔华大口嚼着肉,香得直吧唧嘴,直嚷:“我爱吃肥肉。”母亲瞪着她,孔林却笑笑,又夹起几块肉放到她碗里。
第二天早晨,孔林很晚才起来。灶屋锅盖上放着一只竹篮子。他揭开盖子,看见里面有四碗菜:干炸鲤鱼、红烧肉、番茄炒鸡蛋和蒸芋头。芋头皮已经剥掉,上面撒了白糖。这最后一样是他母亲生前最喜欢吃的。水缸旁边的案板上摆着一包线香和一扎纸钱。淑玉带孔华去打猪草了。孔林摸摸篮子,饭菜还是温热的。
他三口两口呼噜下两碗小米粥,出门去上坟。爹娘的坟地在鹅庄南头松树岗子边上,离他家有十分钟的路。最近这些年,人民公社禁止坟头占耕地,规定人死了要火葬。当初他爹过世,孔林的大哥孔仁摆下酒席宴请村干部,上了十二道菜,才得到允许把爹葬在山坡上娘的坟旁边。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孔林走进落叶松林子,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苍耳草籽上的钩刺挂着他的裤腿,鞋帮上粘了一圈黑泥。渴血的蚊子嗡嗡乱叫,几只白胸脯的燕子四下里飞蹿,东啄一口,西叼一下,吞食着蚊子。他父母的墓地收十得齐齐整整,坟上培了新土。坟墓的后面生着满坡的杂草,苦艾黄中泛绿,灯心草颜色微红,在太阳下闪烁着暗光。
很明显,有人最近清理过这地方。每个坟头上都摆着一大把野百合花,仍然闪着露水,小黄花朵却早已枯萎。孔林知道这一定是淑玉采来放在坟上的。他哥哥孔仁成天离不开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想不到这些事情。一块墓碑上刻着他父亲的名字—孔明志之墓。另一块墓碑只写着“孔妻之墓”。他母亲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孔林掀开竹篮子,把四碗菜摆放在坟前。他燃起香,一根一根地插在供品前面,然后开始在坟周围撒下纸钱。纸钱每张都有巴掌大小,中间穿了一个方孔。他喃喃地念叨着:“爹,娘,纸钱是给你们花的。菜都是淑玉做的,你二老趁热吃了。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