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3/24页)
他愁苦着脸,手脚不知道怎么放:“别讽刺打击好不好。”
两个人坐下以后,她噼头就问:“这几天你干啥老躲着我?”
“我—我,咳,你要我怎么说呢?”他直视着她的眼睛,“打回来以后我是一直躲着你,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认真想了几天,想明白了。”
吴曼娜没想到他的语调居然这么平静,以为他一定是想出了什么离婚的好办法。但是接下来,她越听越不是味儿。他开始解释他如何没有跟淑玉提出离婚,如何不能抛弃女儿。她才那么小,整天搂着他的脖子喊爸爸。他如何几次想跟妻子谈离婚的事,又如何没有勇气说出口。他如何找不出一条正当的理由来使当地的法院信服,允许他们离婚。还有,乡下人看待离婚如何同城里人不一样。最后说到他多么为曼娜感到难过,她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等等。一句话,他算是没出息到家,啥事也干不成。至少现在他是一筹莫展。
等他说完了,她问:“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还照老样子下去?”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感情。
他说:“我想咱俩最好还是分手。你爱我,我也爱你,可是有啥用?到头来还是到不了一块儿。长痛不如短痛吧。现在就分手,我们还是好朋友。”他揉着胸口,好像犯了心绞痛。
他的话让她十分愤怒,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尖叫着:“那我成了个啥?你两片嘴皮子一碰,说得倒轻巧。你多理智啊!咱俩就这样拉倒了,你让我到哪儿去再找一个?你眼瞎了,看不见整个医院都把我当成你的第二个老婆?看不见这儿的所有男人全躲着我,好像我已经结了婚?你就这样蹬了我,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你冷静点,咱们再想……”
“我已经想够了!你就会想、想、想!”她站起来,双手捂住耳朵,冲向门口。绿色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摔上。
她的话让他难受,却又掺杂着一丝喜悦。他怀疑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太绝情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吴曼娜会跟定了自己。现在很清楚:他们只有继续待在一起,除非她就此不找男人,愿意当一辈子老处女。这样既不合适,也不正常。天底下哪有不结婚的呢?连傻子瘫子也得找个伴儿啊。生儿育女是人的神圣职责嘛。
如果吴曼娜能够转到另外一所医院工作,那儿的人不知道他俩的事,还会把她当作未婚妇女看待。但是,这也不现实。现在护士实在是太多了。这些年,部队已经转业了几千名护士,将来还会有更多的人转业。地方上的老百姓经常把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女军人看成是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许多男人还给这些女军人起了外号—二手军用品。
一个星期以后,孔林找到吴曼娜承认了错误,说自己的想法过于简单,而且在处理他们关系的问题上只为自己打算。虽然对吴曼娜和他的家庭两边都留恋,他还是向她保证要同淑玉离婚。但是,他需要时间,不能莽撞地行事。她只好同意再耐心等下去。
第二年夏天,孔林又要回乡下探家。临走前他让吴曼娜放心,这次一定要跟淑玉提出离婚的事。为了表示他的决心,他给她看了一封医院政治部开的建议离婚的介绍信。这是苏然偷偷给他写的。孔林让她一定要为介绍信的事保密。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吴曼娜满怀希望,逢人便点头微笑。同事们问她有什么喜事,她摇摇头,开玩笑地说:“笑也犯法吗?”到了晚上她睡不着,在心里筹划着和孔林的婚礼。他们一共要花多少钱?一台真空管收音机的价钱是不是一百二十元?床单要什么花色的?什么样的梳妆台和大衣柜经济又实惠?她应该给孔林买一辆自行车,飞鸽牌的。现在男人时兴穿皮鞋、皮夹克,也应该给他置一身。有余钱的话,他们还要有个挂钟。她喜欢那种有个小鸡在表盘上不停地点头啄米的牌子。她希望医院能够分配给他们俩一套三屋的单元,这样就可以把钟挂在客厅里。她渴望有一天能够做母亲,有个小家、几个孩子。
有天下午,她在医院的百货店里看上了一块缎子被面。被面上绣满了龙凤呈祥的图案,或是龙吐火球,或是凤戏明珠。每条被面的左上角都绣着“良宵难忘”几个金字,闪闪发光。吴曼娜实在是太喜欢了,花了四十块钱买了两条。虽然用去了半个多月的工资,但她一点也不后悔。一个女售货员问她:“谁要结婚啊?”
她赶忙回答:“哈尔滨的一个朋友。”她的脸飞红,逃跑一样地出了商店,腋下夹着用玻璃纸包好的被面。
一连几天,只要她一人在宿舍里,就从箱子里拿出两条大红被面,铺在床上,端详着龙飞凤舞的绣图。她夜里常常做梦。大多数的梦境丰饶华丽—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植物,水里游着彩色的鱼,有向日葵、西瓜、荷花、银鲳鱼和巨大的比目鱼。她把这些都看成是孔林这趟回家能顺利离婚的好兆头。她也常常笑自己孩子气,可是没办法,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内心流淌着希望,眼神陶醉而蒙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