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24页)
他们的大头皮鞋踢起团团雪粉,时常能听到指挥员威严的喊声:“跟上!”“不要摘帽子!”夜空中,北斗星不停地摇晃,仿佛地球翻了个儿。成群的乌鸦从树上惊起,四散飞去,撒下一串串聒噪,像饿鬼在叫。茶缸水壶掉在冰上,溅起清脆的声响。突然,一个高个战士倒下了,他身上背着的五十多斤重的报话机砸在一棵横在地上的枯树干上。负责通信联络的田进吓坏了,一边扶起倒下的战士,一边从牙缝里骂:“王八蛋,要是机器摔坏了,你他妈的回老家去啃一辈子地瓜。”
一路上,吴曼娜对架着她的战士哼哼:“放开我……哦,太累了。让我死在这儿吧,就在雪地里……”两个战士不理她,拖着她往前走。上级命令不让任何人掉队。
五十六分钟以后,部队进了村。这个村庄有八十户人家,孔林的小分队住进三户老乡家—两户大的房子住医生和战士,一户小的房子给了七名女护士。
昏黄的月色中,生产队队部的两座烟筒里蹿出炊烟和火星。炊事班在紧张地烧水做饭,灶下燃着秫秸和灌木。两个炊事员在案板上飞快地剁白菜,另外一个在熬汤、蒸馒头。他们同时在烙饼,用两块厚猪肉皮,隔一会儿就在行军锅里抹抹,直到挂上薄薄的猪油。院子里,骡马在饮温水,嚼草料,通身上下闪着一层汗珠。司务长出去寻找马厩了,还没有回来。
孔林把大家安置好后,带着一个通讯员到“伙房”打饭。他看到护士们一个也没有来吃饭,猜想她们一定是累坏了。他让长着娃娃脸的通讯员把馒头、白菜猪肉汤给男同志带回去,自己从炊事班那里借个铝盆,盛上汤,抓上一袋烧饼,向住着女兵的农舍走去。
起风了,盆里热汤的白气被吹成丝丝缕缕,在孔林的胸前缭绕。哨兵在村里巡逻,晃动着手电筒和冲锋枪。时而传来被他们激起的犬吠声。南边,松涛阵阵,此起彼伏。松树顶上,寒星有如铜纽扣闪闪耀耀。一进屋,孔林发现吴曼娜和牛海燕正把脚泡在一个大木盆里。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在铁桶里给其他护士烧水。“为什么不去打饭呢?”他问大家。
“我们还在汗里泡着呢。”护士小许回答。
“我可累死了。”吴曼娜说。她的双脚在温水里互相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
“不管怎么样,你们得吃饭。”孔林说,“不然明天走得动吗?”他把汤和烧饼放在一个钉着铜片装饰的柜橱上,“好吧,吃了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要走长路。”
“孔大夫,我、我实在走不了了。”吴曼娜指指自己的脚,声音带着哭腔。
“我也不能走了。”大眼睛的牛海燕插进来说,“我脚上也打了泡。”
“我看看。”他说。
老大娘把油灯凑得近了些。孔林蹲下去,察看搭在木盆边上的两双脚。牛海燕的脚上有三个小泡,一个在右脚大拇指上,另外两个在左脚跟。吴曼娜的两只脚掌布满了水泡,像密密麻麻的小气球,亮亮的。他用手指尖轻轻按了按最大的一个泡四边的红肉,吴曼娜疼得叫起来。
“必须马上把这些泡挑了。”他对周围的护士说,“你们谁会干?”
“不会。”她们一齐摇头。
孔林叹了口气。护士们惊讶地看着他卷起了袖子。他对吴曼娜说:“曼娜,拔两根头发,要长的。”
“好吧。”她说。
他转向老大娘:“大娘,您有针吗?”
“有,有。”她走出屋,喊在厢房里的儿媳妇,“蓉啊,捎两根针过来。”
“给。”吴曼娜递给孔林几根头发,每根都有一尺长。他拣出一根,把其余的放在膝盖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葫芦瓢,里面装着碎布头,白、蓝、黑线团,还有一个小小的丝绸针垫。她说:“娘,俺把针都拿来了。您要多长短的?”
“短的就行。”孔林接过话茬。
他捏着一根一寸来长的针,纫上一根头发,然后对吴曼娜说:“别怕,不会太疼。”
她点点头。孔林用酒精棉球擦干净手,又擦擦针和头发,用镊子夹着另一个棉球,在吴曼娜右脚跟那个最大的水泡上抹了点酒精。他先用指尖轻轻戳了戳水泡的表皮,抚弄了几秒钟,然后用针穿过水泡。“啊!”她叫了一声,紧闭双眼。她的脚跟立刻沾满了从水泡里流出来的温热液体。
孔林剪断针上的头发,留下一段穿在水泡里。“别把头发拔出来,这样两边口是开的,水能流出来。”他对围观的护士们说。
“天老爷子,啧啧,”老大娘说,“啥人能想出来这么个法儿整治个水泡?”她摇晃着满是皱纹的脸,白眉毛不住跳动。
孔林一个一个挑破了吴曼娜右脚掌上的水泡,其他护士七手八脚地侍弄好了她的左脚掌和牛海燕脚上的水泡。老大娘爬上火炕,把七顶被汗水湿透的皮帽子的里子翻出来,摆到靠近灶台的一端烤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