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9/24页)

到了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结婚已经快四年,女儿也有十个月大了。他在街上,只要遇到手拉手的夫妻,就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心底渴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这样。他结了婚,却过着鳏夫一样的日子。难道他就不能享受家庭生活的温暖吗?如果当初他不同意让父母给他找媳妇,如果妻子长得漂亮,没有裹小脚,或者如果他们两人再年长十几岁,城里人就不会笑话她的小脚—他也会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但是,他并不很痛苦。虽然觉得老婆是别人的好,羡慕那些有福气的丈夫们,但这种感觉不过转瞬即逝。他挑不出淑玉什么毛病,家里老娘重病缠身,她殷勤伺候,直到婆婆去世。现在,她又伺候瘫在床上的公爹,还得照顾他们的女儿。孔林总的来说满足在医院的工作。他因为有医学院的文凭,工资挣得不少,比医院里大多数医生拿得多。他的生活简单平静,直到有一天吴曼娜改变了这一切。

她在他办公室的桌上留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张京剧票和一张字条,上面有她圆圆的字体:“这是《甲午风云》的戏票,八点钟开演。我希望你能去看戏。”他过去看过同名的电影,知道故事情节,想着要不要把戏票退给她。又一想,还是决定去看戏。反正那天晚上也没有什么事,又是长春市一个著名京剧团的名角演出,位子也不错,靠近舞台。

医院的剧场在大院里的东南头。孔林找到第五排,吃惊地发现吴曼娜也坐在里面,紧靠着自己的座位。他犹豫一下,向她走过去。他刚坐下,前后左右的人纷纷往这边看。观众席里,有的摇扇子,有的嗑瓜子。孩子们挥舞着弹弓、木枪、木剑,在舞台前和过道里追打着。他们清一色戴着军帽,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有几个孩子腰里扎着武装带。扩音器里,一个男人要大家掐灭烟头,说烟雾会遮住幻灯机在舞台右边墙上投射出的台词字幕。几个传染病科的护士在人群里寻找她们的病人。按规定传染病人是不能到这样的公共场所里来的。

孔林的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明白吴曼娜为什么胆子这么大。瞧她的样子,好像并不介意别人投来的目光,甚至主动向他伸出手掌,露出几颗糖果。他紧张得像做贼,但还是拿了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是块橘子汁糖,酸酸的。她微笑着,看上去甜蜜蜜的。他心里嘀咕:城里的姑娘,啥都不怕。

幕布后面走出一个女报幕员,用动听的嗓音介绍了几句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大幕拉开了,两个演员身穿金色的清朝官服,头戴黑边顶戴花翎官帽,脚蹬白底朝天靴,侧着身子,迈着台步登场。锣鼓敲过,台上开唱了,说的是日本人打进了高丽国。

那个小生唱道:

边关飞马报军情,

从海上,杀来了,五千鬼子兵。

贼倭寇,踞船上,守候十天整,

几天前,出急兵,

杀向那平壤城。

台上另一个演员听着唱词里的战报,嘴里不住哼哼哈哈地吆喝着。

孔林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不时转过头去读墙上的字幕。很快,他就和别人一样沉浸在剧情中。舞台上,清朝北洋大臣李鸿章手里挥舞着一只长长的单筒望远镜,正在视察北洋水师的舰队。阅兵之后,一群赤裸上身、盘着辫子的水师炮手,正在准备同日本海军决一死战。主炮塔周围的前甲板上摆放着高大的铜壳炮弹。舞台背景是一块豆青色的海景幕布,画着起伏的波浪。

台上的北洋水师正在黄海海面同日本军舰打得难解难分,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孔林的左手腕上。他扭动几下身子,并没有抽出手。他左右看看,周围的人都被舞台上悲壮的高潮吸引住了。鼓点如疾风暴雨,号角高亢嘹亮,锣钹敲得人心慌慌,噼啪的枪炮效果震得耳膜生疼。他用眼角瞟瞟吴曼娜,她斜眯着眼,正看着他。

她的指尖轻轻地挠过他的掌心,抚摩着手上的纹路,好像在读他的财线和生命线。他摸了摸她的手,温暖、光滑,没有一点老茧在上面。同淑玉的手掌多么不同啊!她掐掐他的拇指肚,他握住了她的小指头,揉搓把玩。她用指甲在他手腕上划划,痒得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两只纠缠的手休息了一会儿,又翻上来,彼此抚弄摩挲了很长时间。孔林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根本没心思看台上的海战,虽然整个北洋水师的舰队全军覆没,观众为中国水兵的英勇大声鼓掌叫好。整整最后一幕,孔林和吴曼娜的手都勾在一起。当幕布落下,灯光亮起来,观众仍然不断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孔林凝视着吴曼娜,她的眼睛流光溢彩,一对黑眼珠强烈得像两只鸟眼。她湿润的嘴唇翘起来,挂着如梦的微笑,好像喝醉了酒。他有些头晕,站起来匆匆离去,怕别人看见他火辣辣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