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3/31页)
孟梁心神不安地对他们说,他不得不放弃学习木刻,两天之后必须赶回家去,他的女儿得了脑膜炎,刚刚在医院里脱离了危险。他晚上得往家里打电话,问问孩子的情况。吴曼娜意识到,他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见她。
她怀疑他并不像信上说的那样有一米七八高。他瘦得浑身没四两肉,看上去比他的年龄要老。他的外表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额上的头发几乎退到头顶上,脑门像灯泡一样亮。但是他有一对浓眉,几乎要插入到深陷的眼窝里。鹰钩鼻子,大嘴凸出,下嘴唇有些地包天地包着上嘴唇。他一说话头就向右歪,好像脖子疼。
“这葡萄是啥品种?”孟梁站起来,伸手从头顶上的藤叶里揪下一粒葡萄。
“不知道。”孔林漠然地回答。
吴曼娜很吃惊:为什么孔林一下子变得这么不高兴?他好像多一句话都懒得和表弟说。刚才两个人到她的宿舍去,他不是挺开心的吗?她对兴致很高的客人说:“我也不知道。”
孟梁把葡萄丢进嘴里嚼着,说:“呸、呸,一点都不好,酸倒了牙。”他连皮带核把葡萄吐在地上,“我家院子里种了不少葡萄。”
“真的?”她问,“好吃吗?”
“那还用说,不光甜,还老大的个儿。”
她看见孔林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继续问下去:“都是啥品种的?”
“主要是玫瑰香和羊奶子。今年我们那旮旯葡萄收老了,葡萄架子都快压塌了,我又用木杆子把它支起来。主要是春天的时候在葡萄根底下埋了几只死动物。我的天老爷,葡萄都长疯了。”
“你都埋了些啥动物?”
“几只死鸡死鸭,还有一条疯狗,我们邻居家的。那狗咬了一个女学生,叫警察打死了。”他转向孔林,“大哥,我想问你一个医学问题。吃了用疯狗肉当肥料的葡萄不会得病吧?”
“这我不知道。”孔林生硬地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加了一句,“这叫啥问题?按常识讲是不会得病的。”
吴曼娜倒是对孟梁关于葡萄的谈话很感兴趣。很显然,他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人家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还自己养鸡养鸭。也许她应该多了解了解他。
因为医院里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地方,孔林建议表弟和吴曼娜明天到城里找个公园好好谈谈。他们选中了胜利公园作为见面地点。也许松花江边上更合适,但那里人太多,他们怕挤丢了。
胜利公园在木基市的南边,建于一九四六年,当初是为了纪念在东北同日军作战牺牲了的苏联红军士兵。进了公园大门就能看到一座雕像:一个全副武装的苏军士兵,背后是直刺蓝天的方尖碑。士兵的钢盔、转盘冲锋枪的枪管和弹仓都被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时候砸掉了。雕像正在修复,周围立着脚手架。在雕像基座前灰色的水泥地上写着一条标语:“打倒苏修沙文主义!”标语已经被清洗过,但黑色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辨。
吴曼娜到这儿正好是十点钟。公园深处,胜利湖周围的垂柳把湖水染成了绿色。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划着一条小船,笑声在水面上传得老远。船头上有红漆写的“毛主席万”,湖水已经把“岁”字冲洗掉了。几对白鸭子和野鹅沿着湖岸浮水。吴曼娜靠在一座石桥的护栏上,探出身去望着水中的鲤鱼,它们多数都有一尺多长。她上身穿着黄色的府绸衬衫,配上部队发的草绿色裙子,显得年轻,蛮有曲线。一棵大柳树遮住了三分之一的桥面,吴曼娜躲在树荫里。她刚走了一段长路,有点出汗。一阵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凉风把几张糖纸刮到空中,一个褐色的塑料袋飘到樱桃树上,在开放的花朵中摇动。她想起了和初恋情人董迈在这里约会的情景。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公园也变得快认不出了。现在这里成了嘈杂拥挤的动物园,几百头动物关在铁笼子和水泥砌成的深坑里。湖对岸的树后面矗立着几幢新楼房。
她记起来董迈曾经在这座桥上用爆米花喂野鸭子。她的胸口有点发紧。他现在在哪儿?她想着。这个没良心的,他真的爱他那个表妹吗?他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上海吗?他还常想起我吗?
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嘿,吴曼娜同志。”孟梁出现了,胳膊下夹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正冲她招手。
她也招招手,但是没有走过去。
他走上桥来,微笑着和她握了手。“你女儿没事吧?”吴曼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