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第2/2页)
表哥是红旗中学的学生。这所带有劳教性质的学校挺出名,是老师、家长威胁孩子的口头禅。无论如何,父亲还是鼓励我们见面,毕竟是表兄弟嘛。至于表哥干过啥,亲戚全都讳莫如深。其实对孩子来说,根本没有成人世界的道德感,凡是禁忌非法异端的,都让他们好奇,甚至持有天然的敬意。
从东交民巷出发,我们乘6路无轨电车去陶然亭游泳场,一路几乎没说话。表哥大我三岁,他身材不高但结实,皮肤黝黑,喉结上下翻滚——那是进入成年的标志。而我尚未发育,与他相比,就像只瘦骨伶仃的柴鸡。
沿售票处铁栏杆排队,我们欲言又止,相视而笑。轮到我们,各自掏钱买门票。他在入口处买了两根冰棍,一根给我,我想说谢谢,他用手势止住我。从更衣室来到游泳场,阳光炫目,众声喧哗,天空摇晃了一下——我在湿地上差点儿摔跤。表哥扶了我一把,他的手臂强壮有力。
他扭腰抻腿做完准备动作,纵身跃进游泳池。他的自由泳动作简洁明快,脚下水花很小,像个专业运动员。我目瞪口呆,只有惊羡的份儿。
我们上岸休息,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一颗颗黑色水珠从他的臂膀滚落,在粗糙的地面洇成一片。我说了句赞美的话,被周围的喧嚣淹没,本想重复,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赶紧闭嘴。他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不让他人进入。
阳光在缓缓移动,波光耀眼,反衬着剪纸般的人影。表哥站起来,朝铁网围住的深水池走去。深水池清澈碧蓝,人很少,救生员戴墨镜坐在高凳上。表哥先走上三米跳台,在木跳板尽头跳了两下跃起,展开双臂再收拢,扎进水中。从蓝色泡沫中浮起,他沿扶梯上岸,再爬上高高的十米跳台。他并不急于跳水,而是从高处眺望远方。
归来时他笑容依旧,但心不在焉,目光有如盲人。我无法让他看见我,这让我很伤心。那天我们总共没说十句话,分手时甚至没说再见。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四
我开始注意那些女孩儿,特别是发育中的少女。在禁欲的时代,游泳池是人体最暴露的公共场所。我常趴在水泥地上,头枕胳膊假装打瞌睡,窥视那优美而神秘的曲线。我暗自感叹,人间竟有如此造物,以前咋熟视无睹?
由于池小人多,常和陌生女孩子在游泳时相撞,无意触碰到胸部或大腿,竟有过电的感觉。绝大多数情况相安无事,但也有个别刁钻的,张口就骂:“德行,臭流氓!”遇此麻烦,往往非得先冒充流氓,恶语相向,才能证明自己不是流氓。游泳场确有流氓事件发生。起初是小骚动,很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少不了起哄架秧子的,最后肇事者被扭送派出所。想必是人赃俱在。
所有体育运动,其实都有潜在的性动力因素。在我暗恋的表姐和陌生少女们注视下,我的游泳技术突飞猛进。而最高理想是,要像表哥那样大摇大摆进入深水池,并登高远望。
代表游泳场最高特权的深水池,有北冰洋冰川的纯蓝与低温。入口处有木牌标明水温——今日11度,让我想起北冰洋牌高级冰棍。而我们芸芸众生蹚的浑水,不仅颜色难以描述,更甭提温度了。由于水浅人多更换少,水温总超过体温,跟泡澡堂子差不多。
然而享有纯蓝与低温的特权,必须通过二百米游泳考核。我加大训练强度,加班加点,甚至赶晚间专场。要想突破二百米大关,关键是如何克服头五十米出现的“假疲劳状态”。晚场的好处是,人少游得开,精力集中。每次抬头换气看到的是一串灯光,像一串珍珠——属于你爱或你将要爱的人。
苍天在上,我终于通过考核,得到了深水合格证,缝在游泳裤最显眼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大摇大摆走进深水池。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所有在场女孩儿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聚集在我身上。一不留神,我排队跟着上了十米跳台。我晕高,不敢往下看,就更别说极目远眺了。待走到跳台上心乱如麻,但已无路可退,我只好捏住鼻子笔直蹦下去。砰然一声,惊涛骇浪先狠拍我再覆盖我。那冰水如针,让我头皮发麻,浑身刺痛。待沿扶梯爬上岸,我半身红肿,像虾米直不起腰,且哆嗦不止。什么都好说,但要止住哆嗦不可能。我唯有祈求那紧追我的聚光灯立马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