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兔子(第2/3页)

饥饿感正在啃噬我们的生活。浮肿变得越来越普遍。大家见面时的问候语从“吃了没有”转为“浮肿了没有”,然后撩开裤腿,用手指测试各自的浮肿程度。母亲的小腿肚可按进一枚硬币,不掉下来,被评为三级,那是最厉害的浮肿。众人啧啧称奇,有如最高荣誉。

母兔怀孕了。生殖对我来说还是个谜。它日渐笨拙,除了进餐,基本都卧在楼上,从身上揪下一撮撮兔毛筑窝。

一天傍晚,我发现兔笼有异动,用手电筒一照,五只兔崽正围着母兔拱动。它们双眼紧闭,浑身无毛,像无尾小耗子。我和弟弟妹妹打开小门,把兔崽一只只抱出来,放在手中轻轻抚摸。没想到这下可闯了祸,再把它们放回兔笼,母兔竟然追咬驱赶它们。后来才知道,母兔是通过气味辨认孩子的,一旦身有异味,便六亲不认。

采取应急措施:把小兔崽抱进室内,放在垫好棉花的鞋盒里,用吸管喂养。除了米汤,还找出少许奶粉,那可是稀有金贵之物。兔崽们闭着眼,贪婪吮吸着米汤和牛奶,让我们如释重负。

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早上,打开鞋盒,五只兔崽全都死了,它们浑身僵硬,四肢蜷起。我们为自己的过错而哭。母兔却若无其事,吃喝不误。谁能懂得兔子的感情生活呢?

它们胃口越来越大,而附近草地越来越少。我和弟弟越走越远,出了城门,深入田野,经常被乡下孩子驱赶。为了兔子,我们正耗尽口粮转化而成的有限能量。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线上,我们和兔子不是比谁跑得快,而是比谁跑得远。

在此关键时刻,表姐来家做客。她是北师大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家在广州,住校。听完父母抱怨,她建议把兔子寄养在她那儿——在她们宿舍楼前有大片草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楼下有一楼梯间,平时关上,课间休息时正好放牧。

那是兔子的天堂。

我和弟弟正学游泳,先到北师大游泳池瞎扑腾,然后头顶半湿的游泳裤去看望兔子。它们欢蹦乱跳,咬咬凉鞋以示亲热。放牧兔子估摸和放牧羊群差不多,由于大自然循环有序,让人心旷神怡。它们有时潜行如风,溜进繁茂的野草深处;有时警觉而立,收拢前腿,观望四周的动静。

可好景不长,有人告状,校方出面干涉,宣称在宿舍养动物影响公共环境。享有三四个月的温饱与自由,兔子又搬回到家里的兔笼中。

谣传与饥荒一样无所不在。同学们围着教室火炉一边烤窝头,一边大谈国际局势。一个流行说法是,苏联老大哥逼着咱中国还债,朝鲜战争借的军火债,什么都要,除了鸡鸭鱼肉,还要粮食水果,据说苹果是一个个筛选出来的。我开始为我家兔子担心,记得电影里俄国人戴的都是兔皮帽子。我似乎看到一火车兔子穿越西伯利亚的悲壮情景。

母兔肚子又大了。我们在兔笼二楼铺上干草和旧棉絮,耐心等待着那一时刻。小兔崽终于生下来了,一共六只,这回自然不敢再碰,我们全力以赴为母兔找食。可正值春天,青草野菜刚破土而出。趁父母没注意,把最后几棵冬储白菜表层发蔫的菜叶掰下来剁碎,再掺上点儿我们自己喝的藕粉。

对八口之家来说,这兔笼太小了。我和弟弟找来砖头,把阳台的铁栏杆底部圈起来,让它们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兔崽们蜷缩在母腹周围吃奶,公兔巡视,幸好北京城里很少有鹰。

翌日晨,我们大惊失色:竟然少了三只兔崽!这才发现,在“砖墙”上出现一道缝隙。冲下楼去,在龚家小菜园找到尸体。懊丧之余,我们加固了“砖墙”。可第二天早上又少了一只,落在龚家窗台上的花盆里。我们快疯了:这盲目的自杀行为不可理喻,它们还没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呢。只好把它们全都关进兔笼。

春去秋来,幸存的兔崽长大了,要养活这四口之家更难了。搂草喂兔子,跑断了腿——我和弟弟走遍四九城,走遍城郊野地,一暑假都在为兔子的生存而斗争。这是最后的斗争。冬天就要到了,怎么办?就是把冬储白菜全都喂兔子恐怕也不够。再说,逼债的俄国人正等着戴兔皮帽子呢。

父亲——我家最高行政长官做出决定:杀兔果腹,以解后顾之忧。我估摸从买兔子那一刻他就盘算好了——从野兔到家兔,正是我们祖先狩猎剩余的保存方式。

我和弟弟激烈反对,哭喊着,甚至宣布绝食抗议。但人微言轻,专制正如食物链的排列顺序,是不可逆转的。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弟弟一早出门,各奔东西,临走前没去阳台与兔子诀别。我顺后海河沿,上银锭桥,穿烟袋斜街,经钟鼓楼,迷失在纵横如织的胡同网中。其实兔子眺望时站立的姿势很像人。我恍惚了,满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