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第2/3页)

外公口歪眼斜,不时流着口水呆望我。我们面对面坐着,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用鞋蹭桌子腿,你一下我一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那瞬间,他混浊的眼睛闪出顽童般的光亮。

外婆生下十四个孩子,存活了十三个——我有八个舅舅四个姨妈。外婆在我出生头一年因肺癌去世。外公鳏居数年后找了个老伴,她个儿不高,精力充沛,眼神诡异多变。由于后外婆的出现,外公与子女们疏远了,直到瘫痪,大家才重新回到他身边。

跟母亲住外公家,我得以近距离目睹平静生活下的凶险。后外婆必有坚强的神经,才能抵抗家族的敌意,否则早就扫地出门。无论家庭秘密会议或私下议论,大人从不避我。上海话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自我记事起,父母之间说上海话,作为秘密语言。但我听懂了,他们只好改说普通话。我当时正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不关心家族纷争。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头号罪状是虐待外公,这无异于“狼外婆”。与“狼外婆”生活在一起,我得装得多无辜才行。

外公的住房是单位分配的,他退休时是上海电信局副局长。那石库门随时代变迁不断切割组合,地形复杂。进大门过天井,沿客堂间左侧上楼,楼梯下是小厨房,楼梯半腰有一亭子间,上二楼是十来平方米的堂屋。外公和“狼外婆”住堂屋,我和母亲挤在亭子间。

母亲跟亲戚一起出门了。闲得无聊,我向窗外张望,天际线被竹竿晾晒的花花绿绿的衣物遮挡。近处,总有一帮男孩儿聚在天井,唧唧喳喳说个没完,毫无行动可言,我都替他们着急。啃完一个苹果,我顺手把果核朝他们扔过去,低头猫腰,悄悄离开窗口。

第二天傍晚我和母亲回来,她先上楼,我被那帮男孩儿团团围住,他们高矮不一,影子般沉默。一个瘦高的家伙显然是头头,他问我为什么扔果核,又问我从哪儿来,我拒不回答。我们近距离对视着,似乎在玩谁先眨眼谁认输的游戏。直到母亲从楼上喊我,他用手拍拍我肩膀,小兄弟们让开一条路。以后进出,他们总是默默盯着我,并无敌意,然后继续聊天,那架势非聊到地老天荒不可。

淮海中路698号是栋两层小洋楼,七舅和八舅的家。两位舅妈是姐妹,舅妈的亲戚也住在这里,可谓亲上加亲。孩子一个个出生长大,房子越来越小。在我面前冒出一大堆从未谋面的表兄妹,呼啸成群,满口上海话,我在他们当中更加孤单。

八舅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在中学教英文。七舅是飞行员,我心目中的英雄。他参加过“两航起义”——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九日,国民党两大航空公司在香港宣布起义,驾十二架飞机飞回大陆。“文革”期间七舅被定成“特嫌”,长期关押毒打。多年后平反他来到北京,看见他那被打断变形的右手小指头,我深受震动,不禁失声大哭。

在众多兄弟姐妹中,母亲跟二姨最亲。她在上海广慈医院工作,任护理部主任。解放前她加入共产党。解放前夕,她是江南造船厂厂长的私人特护,在她劝说下,厂长拖延执行拆除设备的命令,把造船厂完好地交给新政权。一九五○年,她调到北京为高干做特护,包括江青,这为她的命运埋下祸根。

二姨有病而终身未嫁。她生活简俭朴,总是穿双排扣蓝布列宁装和白底布鞋。她工资高,却省吃俭用,帮助亲戚的孩子们。逢年过节,她总是给我们寄礼物,包括衣服书包铅笔盒等。在上海期间,母亲与二姨来往最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乘三轮车出门,我坐在她们中间,领教了上海话的语速和密度。

一九六八年冬,半夜收到上海的加急电报:二姨自杀身亡。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据广慈医院的造反派讲,她是隔离审查时畏罪自杀的,可家属连尸体都没见到就火化了。后来据说与江青有关,怕她知道太多的秘密。

记得我跟母亲在西单排队等车,她突然哭出声来。我忍住眼泪,低声嘶嘶警告,不许她再为二姨哭——她是阶级敌人。我一下子长大了,作为长子,必须为母亲为家庭的安全负责。那几天北风肆虐,半夜摇撼我家房门。听见母亲嘤嘤哭泣,让我想起当年的郑阿姨。

一九五七年夏天,乘三轮车穿过上海大街小巷,坐在母亲和二姨中间,我从她们的胸前背后胳膊肘下窥看世界,有一种母性羽翼下的安全感。二姨对我最好,总是给我买最高级的双色冰砖。

我对上海的印象是混乱的,其繁华程度令人吃惊,和北京相比,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但那繁华后面似乎藏着什么。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远离北京使我重新辨认北京,知道它的天地、界限及可能的外延。后来我满世界近乎疯狂地奔走,可追溯到这头一次远行。多年后读到俄国诗人巴尔蒙特的诗句:“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了看看太阳和蓝色的地平线。”我被这诗句一下击中了,廓清了自上海之行后在内心潜藏的旅行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