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3页)
同寝室的戴倩对郑秋轮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很荣耀似的。维娜刚去的时候,戴倩对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脸盘圆圆的,屁股鼓鼓的,是个美人儿。女伴们却私下议论,戴倩这种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会胖得一塌糊涂。戴倩老拖着维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长相,总说这个长得不好,那个长得难看。好像就她和维娜是美人坯子。后来有人评价,维娜是农场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后。戴倩听说了这话,就不太理维娜了。
女知青们老说郑秋轮,维娜便琢磨:这人也许真有特别之处?她却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门出工,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郑秋轮总会在哪个方向,望着她笑笑。可她只要闪他一眼,马上就低了头,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有天吃晚饭时,维娜老远就见篮球场边围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打了饭,一边吃着,一边也往那里去。走近一看,原来是郑秋轮在出宣传刊。她发现这个人真是怪,别人出刊都是先写好了,再贴上去。他却是先把白纸贴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龙飞凤舞。已写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笔字真是漂亮,画也画得好。他画画比常人写字还利索,只三五笔,一个插图就画好了。
郑秋轮无意间回头,见了维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说:“维娜,请你帮忙打碗饭来,不然等会儿食堂关门了。”
维娜接过碗,问:“吃几两?”
郑秋轮笑笑,说:“六两。”
有男知青见郑秋轮并没有给维娜饭菜票,就开玩笑,说郑秋轮专门剥削女知青,不仅剥削劳力,还剥削经济。知青们都回避使用金钱这个词,太铜臭气了,而是说经济。维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食堂去。却听郑秋轮朗声一笑,说:“你也可以剥削嘛。”郑秋轮笑的时候,不经意看见了戴倩。戴倩其实站在郑秋轮身后好久了,她见维娜帮他买饭去了,觉得无趣,阴着脸走了。
维娜打饭回来,围观的知青们饭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着碗回宿舍去了。宣传窗前只剩下郑秋轮和维娜。郑秋轮又是嘿嘿一笑,说:“谢谢你了。你把我的饭放着吧。我得写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团部只给我半天工。”
维娜见他又要端墨,又要写字,有些碍事,就说:“我帮你端着墨吧。”
郑秋轮也不客气,就把墨递给了维娜。谁也不说话。他的衬衣湿透了,紧贴着背膛。背膛的轮廓就特别分明,背脊沟深深的,沟两边的肌肉鼓鼓的。维娜心想,他这么壮实,难怪要吃六两米饭。望着他的背脊,维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郑秋轮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擦黑了。维娜望望他,见他的脸已模糊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白的。两人这才开始吃饭。饭早凉了,不过是夏天,也能吃得下。两人就站在宣传窗前吃,并不怎么说话。维娜老是跺脚,蚊子太多了。
郑秋轮就说:“怎么蚊子只咬你?我只听得蚊子叫,就不见蚊子咬。”
维娜说:“你们男人皮肤厚些嘛。”
郑秋轮笑笑,说:“你这是骂我了。”
维娜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骂你了?”
郑秋轮说:“你说我皮肤厚,当然包括脸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维娜却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幸好天黑着。郑秋轮见维娜突然不做声了,就讲了个笑话。他说:“蚊子是最忘恩负义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边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脸不认人,叫你一声孙——飞走了。”
维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饭喷了出来。郑秋轮却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笑归笑,别把饭吐掉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维娜说:“你还知道毛主席教导?”
郑秋轮像是吃了一惊,望了望维娜,很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话?我讲的可是真话。湖区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虫并没有完全消灭,却没有人敢说。照样还有很多人患血吸虫病。可你到医院去,不能说是血吸虫,不然不给你治。好像血吸虫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虫病潜伏期可以长达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许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发病。有这二三十年时间供他们去扯谎,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么相信真的还有血吸虫病呢?”维娜问道。
郑秋轮说:“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虫防治专家,就因为讲了真话,被关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来。去年夏天,我回家时,把爸爸的显微镜偷偷带了来,取湖里的水样检测过,见里面分明还有血吸虫。爸爸发现显微镜不见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吓得要死,连夜赶到农场。他提着装有显微镜的布袋,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